美奴關上門走向江岸時心裏顫動了一下。以往她出門時家裏總有人,父或母
,她從來用不著鎖門。她從墓地回來後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時有人敲她的窗子,鎮長嗓音嘶啞地喊:“美奴,我剛想了起來,你一個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給你找來個伴兒!”
美奴披下地,見冷冷的夜
中站著穿單褲的鎮長,他的老婆連連打著呵欠撓著胳肢窩。鎮長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蕪鎮比鎮長還有影響,美奴嚇得連聲說:“我什麼也不怕,你們快回去吧。”
送走了鎮長夫婦,是下半夜了,靜得很。若在初春,可以聽見開江的嘎嘎聲,而秋末的江則靜流無聲。美奴迷迷糊糊複又睡去,忽見母
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蟲爬到了韭菜地裏,她無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煩,便與她吵嘴,吵著吵著便醒了,驚出一身冷汗。想開燈,又怕嚇跑了母
;可不開燈,母
又在暗
嚇她。就這樣睜著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碼頭,江是灰白
的。太陽還沒有出來。有風從江面吹來,涼極了。沒有船,一條船也沒有。美奴在想那兩千塊錢的出
,如果能用紙錢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坐在
泥臺階上,她覺得頭痛極了。她記得母
開始也是嚷著頭痛的,一開始是陣痛,後來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著腦袋撞牆。她乘船進城做了手術,頭倒是不痛了,可人卻變了個樣子。美奴恐懼地用巴掌拍著嘴巴“哇哇“地叫著,試圖以這種與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卻疼痛。她正“哇哇“叫個不休時,突然覺得身後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轉頭,看見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離太近,她坐著,而他站著,所以美奴覺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過兩天你上學去吧。”
美奴垂下頭。
“以後不要起大早來江岸,這裏太涼了。”
美奴還是垂著頭,她微微打著哆嗦。她戰戰兢兢擡頭望著白石文,結結巴巴地說:“你能借給我兩千塊錢嗎?等我將來工作了一定會還你的。”
“你想離開蕪鎮?”白石文問。
“我遇到了麻煩,我需要錢。”美奴說,“別問我都幹了些什麼,別問了。”
白石文俯身將雙手搭在美奴的肩頭,美奴只覺得一熱流湧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雙
淚流滿面地說:“我是個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覺到她抱著的那雙也在顫抖,他撫摸了一下美奴的頭發:“我什麼也不會問你的,如果你覺得委屈,就哭一場吧。錢我會借給你的,我相信將來你有能力還我。”
“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錢湊齊給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說。
“那麼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現在教室裏,我盼望著能在講臺上看見你。”
曆十九的黃昏,“青遠號“沈船的消息由鎮長帶回蕪鎮。鎮長東搖西晃著,未酒而醉的姿態。”青遠號“從酒田港向回返時,在海上遇到了風暴,全
船員連同載回的
粒機、手扶拖拉機、榨油機等同葬大海。”青遠號“貨輪中,蕪鎮的船員共有九名。當初爲了能上貨輪,蕪鎮的男人爭先恐後,最後由航運公司篩來選去,才選走九名。他們離開了捕魚的小船,到大船過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讓人羨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這麼咔吧一聲斷了。鎮長不知該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屬。他站在碼頭上,首先望見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識到美奴已成了孤兒,疼得心裏仿佛有條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進美奴家,美奴坐在燈下,正對著白石文借給她的兩千元錢發怔。那錢攤在炕面上,面值多爲十元五元的,一元兩元的也有,錢大都皺巴巴油膩膩的,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將被婬雨漚爛的落葉。
“美奴——”鎮長沙啞地喚著,“美奴——”
美奴擡起頭,她發現鎮長的臉抽搐著,一副慾哭無淚的表情。
“從酒田回來的船沈了。”
美奴打了個寒顫,她咬緊了牙齒。
“美奴,你不用擔心,只要我當鎮長,就保證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學上,你別擔心,將來你上高中上大學鎮上都供,鎮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別擔心……”鎮長終于眼淚漣漣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哭倒在那堆又髒又破的錢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聲。接著另一座房屋也傳出了女人暴哭的聲音。鎮長每步履遲緩地走出一家,便留給一家孤兒寡母一片哭聲。當他通知完所有遇難者的屬,蕪鎮已經被哭聲淹沒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當著漁民老婆的女人,當初還因爲自己的男人未被選上而快快不快,如今這噩耗使她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女人。她們出了這家又進那家,她們勸遇難者
屬都勸不過來了,何況又怎能勸得住。哭聲使蕪鎮沈浸在有史以來最哀恸的時刻,沒人注意到日頭如何沈落江
,暮
又如何徐徐降臨了。夜深了,哭聲漸漸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氣無力地想著今後的生活。她們聚在一起商議如何跟鎮長要撫恤金,子女的上學和就業該受到如何的照顧等等。八個寡婦聚在一起議論到夜半時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種種好
,淚
又紛紛而下了。
美奴整個夜晚都于夢魇之中。一會看見母
穿著淡紫
緞子小襖站在雨中,一會又看見父
坐在窗前愁眉苦臉地吸紙煙。她不時地聽到碗碎裂的聲音和漁船歸來的喧鬧聲。她在炕上像條被挂上網的魚一樣左右搖擺著,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時從夢質中
身。
美奴起身時天灰蒙蒙的,她頭暈得厲害。她打開屋門,扶著門框呼吸新鮮空氣。從她家的門口,可以遠遠望見北碼頭的貨場。不久以前,“青遠號“就泊在那裏,那些金黃
的玉米洋洋灑灑地落人船艙。那是豐收了的玉米,燦爛的玉米,如今它們已經在酒田的碼頭上了,而運玉米的人卻橫屍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個貨場。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當她將要踏上去碼頭的小路的時候,從角落的柴禾垛忽然傳出一個女孩子細聲細氣的聲音:
“美奴——”
那人從柴禾垛扯著一條醬黃的毯子站起身。她的頭發亂蓬蓬的,臉
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說話時鼻音很重。
“張多多。”美奴吃驚地叫道。
“我半夜來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沒敲門。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會出來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驚異地問。
“一夜。”張多多說。
“其實你不用來和我做伴。”美奴溫和地說,“這是我的家,屋子裏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麼會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過幾天該下崽了。”張多多說,“等狗崽出滿月時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歡的。”
曆二十一的黃昏,美奴吃過飯就把兩千元錢用塊手絹包好,一個人悄悄去了碼頭。有一兩條淡粉的晚霞挂在天邊,它們已經無法勾起美奴往裏面填字的願望了。她走到江岸時覺得風已經很硬了,江岸的淺
開始結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階上,望著腳下這條平靜流淌的江。她目不轉睛地盯著
看,看得她眼裏也湧上了
,
極了。暮
沈沈,有一些星星出現了,白日晴空下所見的那彎淡白的下弦月也變成檸檬
。美奴等待木船的到來。她猜想這次來的一定不是三個人,而只是那個穿駝
毛背心的人。雖然說
戚歸
戚,可是錢總還是獨自擁有的好。美奴這樣想著的時候覺得身上透骨地涼。後來她終于望見一條熟悉的木船影子,它從蒼茫的江
深
駛來。船上果然只有一條人影。美奴站起身,等著船靠岸,向蕪鎮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絹包,站起身,她的頭發被江風吹得向後飄起來。美奴從中取出一張髒兮兮的粘膩的紙幣,將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彎月亮。黯淡的月光照著紙幣,美奴從中看到了三個面目模糊的頭像,大概是工人、農民和解放軍,這讓她有些失望,因爲她更希望從中看出漁民的形象。更何況映在紙幣上的月光,竟不如那夜她透過紙錢所見的好看。
(全文完)
……《岸上的美奴》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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