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奴剛走出教室,就發現母打著一把翠綠
的傘在雨中站著。她穿著件淡紫
緊身軟緞上
,灰布長褲,梳著個光亮的發髻,劉海剪得齊刷刷的,真像一截鮮亮的藕戳在那裏。
昨夜她從碼頭回來時月亮已經西行了,她好像是哭過,因爲她說話時鼻音很重。那時美奴已經因爲等她有些沈不住氣了,見了她忍不住沖口而出:“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到碼頭尋去了。”
“我又不會投江,你急什麼。”楊玉翠輕輕歎了口氣,美奴由此聽出她仿佛哭過。
“你傷風了吧?”美奴小心翼翼地說,“碼頭那很涼。”
“沒什麼,就是汽大一些。滿江都是半殘的月亮,讓風給吹得一抖一抖的。”楊玉翠癡癡地說,“下午我聽見了三聲汽笛,感覺是不對的,那條大船果然就沒有了,碼頭那空空蕩蕩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
美奴說:“是啊,他去酒田運玉米了,不過一上冬他會回來的。”
“他不會回來了。我這副樣子,他還會回來麼?他會留在酒田過冬天的,聽說那裏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麼會回來呢,他不會回來了。”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美奴的感覺就仿佛是看一輪明月,一會被雲彩無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傷;一會又妥帖地亮出光潔的面龐,令人神清氣爽。
早晨美奴上學時她還在睡夢中,想不到此時她卻娉娉婷婷地出現在教室門口。
美奴以爲母來接她回家,便說:“
,這才第二節課,你不用來接我,早晨出門時我見天
得厲害,帶了傘了。”
楊玉翠心平氣和地說:“我不是來接你,我是來看你的老師。”
美奴吃驚地問:“你看哪位老師?”
這時教室裏走出一些上廁所的同學,他們見了雨中煥然一新的美奴的母,都很吃驚。
“我要看看白石文,我有好長時間沒見著他了。”她說。
美奴的一個女同學恰恰把這句話聽到了,她吐了一下頭,很快回到教室把這句話傳播了:“美奴她
來看白老師了了!”于是,雖然落著雨,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看美奴的母
,就像看劇團的當紅名角似的。有的同學因爲沒傘遮擋站在檐下,又不幸被一縷不期而至的屋檐雨給擊打了一下,便又跳叫著,引起一陣哄笑。美奴覺得母辛太過分了,就是真要看白石文,也不能追到學校來吧,這有多麼丟人。美奴就感覺自己仿佛是北碼頭那具赤身躶
的被衆人圍觀著的屍首,不過是屍首例也好了,他已不知自己的廉恥了,而美奴卻火辣辣地覺得自己的羞恥心被人生吞活剝著,仿佛那些剛上岸的雌馬哈魚,由人用銳利的刀給剖了腹。
那一刻美奴突然異想天開,要是天突然完全黑下來該有多好,同學們什麼也不會看見,而她可以從容地把母帶回家。然而雖然有著冷清的雨,但灰白的天
還是使人的視線遊刃有余,美奴母
的美麗和癡迷一覽無余地展現在同學面前。
第三節是白石文的語文課,當他打著一把陳舊的黑傘夾著教案垂頭走向教室時,他突然發現了站在雨中綠傘下的楊玉翠。他不由自主地歪了一下身子,傘也失了手,悶悶地落在泥中,裏裏外外都被雨敲打著。
“這麼長時間沒見你了,我就想來看看。你還在教語文吧?”楊玉翠很自然地說。
這時上課鈴聲響了,圍觀的同學只好余興未盡地慢吞吞地回教室,美奴這才覺出一種解放。她看了看白石文,見他有幾分木讷,又有幾分驚喜和疑慮。他柔聲地說:
“你能走出家門有多麼好。”
“我的酒館什麼時候沒了的?那時候你老去坐酒館。”楊玉翠輕聲問。
美奴無法再聽下去了,她轉身走回教室。大家都盯著她看,有人還嬉笑著,美奴屈辱得很,她恨不能當頭現出一個霹雳將她利利索索地斬爲兩截。
白石文走進教室時嘁嘁喳喳的議論就停止了。他提著那把被泥弄得很髒的舊雨傘,渾身上下都是
的。他有意識地甩了甩頭發,似乎想恢複常態進入正常教學,然而他難以平抑的激動情緒使他講起課來頭緒紛亂,仿佛一個原來很出
的描圖工,遭到了蚊蟲的騒擾,使紙上的圖像意外地變形一樣。
美奴自始至終看著白石文上的第二粒鈕扣,看得眼酸了,這才將視線擡高一些,望了望他的頭發,覺得沒什麼看頭,就怯怯地微移視線看他的眼睛,恰好白石文也在看她,美奴就感覺冷不防被針刺了一下,她自悔著把目光投向窗外。
美奴沒有上第四節課就回家了。雨住了,站在蕪鎮的高崗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見碼頭下的那條江。蒼茫的江上浮遊著大片大片的
霧,江面上沒有一條船,也看不見銀
的
鳥。有些半朽的柞木障子上長出了顫顫巍巍的黑木耳。
楊玉翠正對著房子西側的一片瓦礫發呆。她垂著手,臉很難看,梳好的發髻也散了。
美奴氣咻咻地說:“你怎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到學校去看白老師?”
楊玉翠沒有理會美奴的話,她的雙肩顫抖著。
“你還打著把綠傘,弄得比我都新鮮。”美奴說著便眼淚汪汪的了。
楊玉翠忽然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爲什麼這裏都是碎磚廢瓦了,你們拆了我的酒館,不讓我再賣酒了,我的燈呢?我的那些好看的木桌木椅呢?”
“這裏再也不會有酒館了。”美奴恨恨地說,“你不是病好了嗎?就在家好好想想過去的事情吧。”
“我還記得有一把椅子是栗的,有一條
瘸著,你們白老師就愛坐那把椅子,一搖一晃的。”楊玉翠再看美奴時便有些神思恍惚,她的目光又呈現出江上霧氣般的渺茫,她的嘴
灰白,病後明顯粗糙起來的面龐就像抹了一層生石灰,生疏而冰冷。美奴見母
的雙肩又加劇了顫抖,那滿腹的怒氣早被嚇跑了一半,慌忙上前扶她進屋。她也乖乖地跟著美奴進屋了,她倒在炕上,很疲倦地沖美奴擺擺手,顧自睡去了。等她醒來時美奴已經煮好了粥,她還炒了一盤土豆絲,楊玉翠接過粥碗後便一心一意地喝起來,喝得嗤嗤咕咕地響,喝畢毫無目的地沖美奴一笑,手上的瓷碗卻是挺幹脆地落到地上,瞬間便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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