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遠號”駛出北碼頭的時間是正午。美奴最厭正午,日頭當空,陽光無拘束地直瀉著,仿佛一個潑皮在耍賴,哪裏都逃不過它的魔爪。這是個禮拜天,漁汛已經過了, 江面上再也沒有往返的漁船了。 蕪鎮的百姓紛紛趕到碼頭去看“青遠號”遠航。蕪鎮的幾位領導也來了,他們爲“青遠號”餞行,還帶來一挂鞭炮。鎮長穿著中山裝,逢人便龇牙樂,仿佛今夜他要填房納妾了。美奴看見父登上了“青遠號”,他由底艙的舷梯登上了二樓的駕駛室,滿嘴酒氣的副鎮長就沖手下人吆喝:“快放花放花!”
鞭炮先是爆響了幾聲,接著便有氣無力偶爾迸出一兩聲響,想必是啞炮頻頻出現了,那聲音就很不讓人過瘾,有點虎頭蛇尾的味道。”青遠號”拉響三聲汽笛,船身就慢吞吞地動了。船員都站在甲板上朝岸上的人招手,有的揮舞著帽子,有的風動著毛巾,還有的幹脆把背心下來當做旗幟。毛巾和汗衫一律是白
的,雖然帽子的顔
有了些反差,但也老氣橫秋,加上船
是灰
的,這艘遠航的船便沒有了預想的喜氣洋洋的
彩。船離岸遠了的時候,船員都回艙了,而岸上的人也陸陸續續回家。美奴一直望到船不見了蹤影,這才有些失落和委屈地回家。
美奴的母楊玉翠穿著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裏挺得意地喂著
。她用
襟兜著一捧金燦燦的玉米,噜噜地喚著
,很勤快地揚著糧食,那些對糧食已經喪失興趣的
用嘴啄著糧食玩。
美奴說:“我爸開著船走了。”
楊玉翠“哦”了一聲,仍然噜噜噜地喚著。
美奴說:“船先到俄羅斯的瑪戈港,然後換裝後才能去日本的酒田。聽說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許多的燈,全都像羊子一樣?”
楊玉翠很怪異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說:“酒田到了晚上當然好看了,酒館全開了,門前都吊著燈,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紅燈。酒田又靠著海,好空氣,坐在酒館裏還能看見——”
她的話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識大概又出現了空白,嘴失去血
,滿面緊張。
美奴輕聲說:“你不要急,慢慢說。”
楊玉翠嗫嚅了半晌,終于像一個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東西,她平靜地接著說:“坐在酒館裏還能看見海船、海鷗,聽見汽笛聲——哞哞哞——”她捏著嗓子學了三聲,“像牛叫一樣。”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爲吃驚,父才走,她的意識就靈光閃爍了?
楊玉翠接著說:“你爸爸第一次從酒田回來就跟丟了魂似的。玉米運到了,魂也跟著不回來了。說是酒田的酒館比咱們這裏的好,幹淨,萊裏還愛放腌梅子,酒不烈,柔得很,女招待個個把發髻梳得跟牛犢舔過似的,跪著給客人倒酒,有時還清唱一兩曲。這麼樣的好伺候,你爸爸怎麼舍得從酒田回來呢?他想他要能變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讓我頭痛。”
美奴幾乎激動得要哭出聲來,母口口聲聲地稱呼著父
爲“你爸爸“,而在此之前,她總用敵意的目光看待他,說她是良家婦女,被他給拐賣至此了。父
那時連辯解的份也沒有了,他只是重複說:“你在十幾年前就嫁給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蕪鎮生活。”
“蕪鎮?!”她茫然而憤怒地指著窗外說,“就這麼個破鎮子,我在這生活了十幾年?跟那些醜陋的和愚蠢的豬?還有你這個不洗腳就睡覺的人?我可不認識這個破鎮子,我活過的鎮子比這美多了。”說著,淚就下來了,仿佛一顆享受過天堂美好的靈魂,又被強行打入了地獄似的。
病好歸來後她還沒有離開家院,父一讓她到碼頭呼吸呼吸好空氣,她就氣惱地說:“到
都是灰塵,我怎麼好出門?”
楊玉翠大概說累了,她嚷著困了,她把兜著的糧食一古腦棄在地上,拍拍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頗爲哀傷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雙翅膀,沿著江
追上“青遠號”該多好啊,她會把母
突然好轉的消息告訴父
,讓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
離家時看母
的那眼神令美奴觸目驚心,那是種擔憂、絕望、無可奈何、隱隱憐愛、痛苦糾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一直睡到日落時分。她醒來後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飯,美奴不動聲
地陪著她。美奴等待她開口,然而那頓飯異常沈默。飯後,月亮起來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異鄉人,胃裏一陣惡心,這時母
突然對美奴說:“我要到碼頭看看
,你不必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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