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向著白夜旅行馬孔多拒絕上船上一小節]然還有土拉故和喀什——別以爲我什麼也不知道。”
馬孔多垂下頭,仿佛真是犯了錯誤似的。我繼續攻擊他,使他不得有分辨的機會:“當然,你肯定要說作爲一個考古學家,去陝西那個到是秦磚漢瓦的省是必要的,西雙版納也有恐龍化石,而土拉故和喀什,是否有木乃伊?”
馬孔多對于我喋喋不休的數落向來報以沈默。“別扮成無罪的羔羊了,別說大興安嶺不值得你來一趟,說不定你會在漠河發現一座有著彩陶和絲織品的遠古墓穴呢。”
馬孔多和我走在有些空蕩的大街上。街面很寬,有個髒兮兮的老頭在遛一條比他還髒的狗。站前廣場的欄杆後停著爲數不多的“拉達”出租車,還有一些捎腳的馬車。幾位婦女穿著花裏胡哨的裳在兜售
果、面包、香腸和茶
蛋。一家小小的錄像廳前豎著一塊黑板,上面用紅粉筆寫著《江湖義膽》、《摧花狂魔》、《街頭笑賣情郎》等錄像片預告。馬孔多把目光放在《摧花狂魔》的片名上,一
本能的喜悅迎合著這致命的誘惑。如果不是時間過于緊張的話,我會讓馬孔多遂心所願的。
我們登上火車,車廂很空,座席極不潔淨,廁所發出的惡臭令人反胃。我依然讓馬孔多坐在靠窗的位置。車窗敞開著,可以看見鐵路兩側低矮破舊的房屋和夾著障子的菜地。火車過了一個森森的橋洞後,我和馬孔多同時望見了郊外山頂上的墳場。墳場上野花繁盛,馬孔多觑著眼看了我一眼。
我說:“再過五千年,這裏將是一個大的考古場,那時會有像你一樣熱衷考古的人來這裏發掘墓葬。那時候電視機的殘骸、鋁合金的窗架、易拉罐、磁化杯都成爲文物了。”
馬孔多對我對他工作所持的不友好態度表示出了某種反感,他從t恤衫的口袋裏將變鏡拽出來,架在鼻梁上。其實這蠻好,相安兩無事,我也懶得看他了。
從車窗外灌進來的風有一清香的植物氣息。天氣真不錯,一碧如洗。火車經過的地名都與森林有關,松樹林、翠
、林海、新林、翠崗等,但也有比較文化一點的如大揚氣和小揚氣。從面積上來講,大揚氣不大,小揚氣不小,美麗甯靜的多布庫爾河就從小揚氣鎮穿過。
“喂,馬孔多,別睡著,當心口斜眼歪。”我見他打瞌睡了,就搖他的手臂,那手臂有些涼。
馬孔多用手摸了摸眼鏡,有些口吃地說:“到塔河再叫醒我。”
雖然如此,我仍然很滿足,馬孔多畢竟又同我坐在了一起。我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一般來說馬孔多對于女人的昵舉動總是抱以更熱烈的回應,但這次他卻無動于衷,他是打定主意和我對抗到底。
塔河是個亂糟糟的小城鎮,大約有十萬人口,是凶殺案發案頻率最高的一個小鎮,有一家海外電臺稱它爲“殺人魔城”。我們走出亂哄哄的出站口時正撞見兩個手持鐵鍬的民工在吵架,一個罵“我肏你八輩祖宗”,另外一個罵“我宰了你全家”,嚇得我拉起馬孔多的手朝東邊的長途汽車站飛速跑去。大概是剛下過一場雨吧,小路泥濘不堪,那些廢紙、爛菜葉的垃圾堆隨可見,綠頭蒼蠅樂在其中,手舞足蹈。馬孔多已經取下眼鏡,他那雙多變的眼睛正盯住汽車站門前一個背著大包袱的肥胖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寬肩厚臀,闊嘴紅臉,似匹結實的母馬,馬孔多一路的不開心立刻被席卷一空。他情不自禁地朝女人走去,我搶先一步問:
“大嫂,你這是去哪兒?”
“哈爾濱。”女人吐了一口痰,用腳擦了。
“你這是從哪兒來?”
“韓家園子。剛下長途車,俺男人撒尿去了,俺等他。”
“瞧,她與我們的方向正好背道而馳。”我對馬孔多說,“他們要去我們來的地方,而我們要去他們離開的地方。”
說話間,一個頭發稀疏著古板的幹瘦男人從廁所走了出來,馬孔多嫌惡地掉頭而去。我跟在他身後幸災樂禍地說:“請別說這是庸俗,那女人不過是個小巷子裏腌菜的大字不識的女人,不值得你失望。”
馬孔多的腳步又輕又快,我聽到了他的歎息聲。
我們擱淺在塔河,去呼瑪的長途汽車第二天淩晨才出發。買了車票,便尋旅店,馬孔多背對著我,不知想什麼。對于塔河,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榮興清真飯館那藍的幌子和京京茶館的門臉我都很眼熟。爲了上車方便,我們就住在汽車站旁邊的豔豔招待所。我包了一間屋子,三十元錢。屋子裏有一對破爛不堪的沙發,三張吱嘎亂響的木板
(馬孔多對
很挑剔)一個掉了搪瓷的花臉盤,三雙藍
泡沫拖鞋,此外還有一臺十二吋的黑白電視機。一進門,馬孔多就倒在一張靠窗的
上蒙頭大睡,我洗漱一番,招呼他吃飯,他固執地將背對我面壁沈思。
“其實,我包房子是爲了讓你充分休息。你別怕,我不讓你與我同。”我以爲對馬孔多解釋這些是必要的。
結果我一個人到一家肮髒得無法形容的小飯館吃了碗油膩膩的餃,回到房間躺在
上有些頭重腳輕。馬孔多已經睡了,他的呼吸如此均勻,他臉部的毛孔微微張開,像是一個沈睡的嬰兒。
長途汽車發車時間是六月十八日淩晨五時。殷勤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汽車穿過灰撲撲的寂靜的大街,可以望見幾幢瓦灰的樓房和路兩側零零落落的楊樹。幾頭山羊在學校的柵欄外啃嚼青草,一架掏糞車吱吱扭扭地駛過馬路。馬孔多坐靠窗的位置,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汽車爬上了土黃
的狹長的高坡,樹木繁茂起來,野菊花、山芍葯、百合花到
可見。車過永安的時候,就像通過一個古戰場遺址,我沒有見到一個行人,倒是某些房屋上筆直的炊煙泄露出這裏仍有人煙。這時我心底響起一個塵封的地名——大固其固,這個令人費解的名字似乎曾經籠罩過我的生活。回憶使我疲乏,而努力喚醒某種東西的慾望又令我心煩意亂。
我們朝十八站而去。十八站,是鄂倫春人的聚居地,也是古黃金驿道上一個重要驿站。據說當年慈禧太後爲了去金礦,從齊齊哈爾出發,每歇息一就設立一個驿站。所以現在許多地名還沿用十八站、十九站、二十一站、二十三站等。二十多個驿站,想必黃金之路的征程極其漫長。那時候交通諸多不便,我能想象到一頂皇家小轎被許多苦力擡起朝茫茫林海進發的情景,很威風也很淒涼,他們大概要走一兩個月。
車到十八站的時候,一位婦女上來了。她大約四十多歲,面目粗俗,顴骨高聳,一雙呆滯的眼睛向外突著,有點呈“甲亢”狀態。她帶上來兩條鹹魚,大概是魚才從壇子中取出不久,鹹滴答出籃子,腥味四
彌漫。她自稱暈車暈得厲害,要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同那個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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