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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白夜旅行》遭遇漂流隊

遲子建作品

  我和馬孔多住進西林吉北陲飯店的時間是六月二十日淩晨一時。本來我們是在十九日午夜十一時下車的,由于車站離城裏很遠,加之沒有接站車,所以只好踏著星光徒步進城。臨近夏至,高緯度夜晚的天空十分迷人,幹淨明澈得能看清白雲那優雅的暗影。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也放開大步在路上匆忙走著。我們經過一座白石橋的時候,馬孔多伏在欄杆上嘔吐不止。我明白那是凶殺案帶給他的生理反應。他嘔吐完,站在橋頭點起一支煙。大草甸子盡頭的山看上去是幽藍se的,風將馬孔多的頭發吹得格外lang漫,我偎在他身邊,說:“忘不掉秋棠?”馬孔多將煙熄了,示意該上路了。

  北睡飯店馬蹄形的空場上停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汽車,可以想見來這裏看白夜的人有很多。一樓服務臺趴著一個穿紅yi裳的值班小jie,大概是不勝倦意,我們的到來並未驚動她。我乘機征求馬孔多的意見,我們是住在一起呢,還是分開?馬孔多聳聳肩膀,表示無所謂。我叫醒了服務員,包了二樓一間套房。服務員無精打采地將收據、出入證遞給我的時候,懶洋洋地附加了一句:“你真幸運,這是最後一間套房了。”

  “是嗎?”我說,“那可不只是我的幸運,還有我朋友的。”

  “你不是一個人住一套房嗎?”服務員警惕起來。

  “不,我還有個朋友。”

  “既然如此,你得出示你朋友的身份證。”服務員從服務臺站了起來。

  馬孔多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和服務員交涉。我想到了一個嚴重問題,馬孔多並未持身份證,而且即使有,我們也不能同居一室。我們離婚了,同居是非法的。我對服務員說:“都是來看白夜的,不要這麼嚴格嘛。”

  服務員滿面困惑地盯著我:“可是你的那位朋友在哪兒?我怎麼看不見?”

  我欣喜若狂!又一個無視馬孔多存在的人!我連忙說:“我的確只身一人,剛才只不過同你開個玩笑。西林吉的風shui真不壞,讓人心情開朗。請別介意我的魯莽。”我故作潇灑地表演著,最後在給馬孔多打手勢上樓的時候又堆滿假笑恭維那位服務員:“你可真漂亮,很像山口百惠。”

  服務員投桃報李地說:“早飯七點到七點半。”

  套房還算貨真價實。客廳裏有拐角沙發、聚酯漆黑se寫字臺、電視機、臺燈和電風扇。臥室有兩張chuang,地毯有些髒,衛生間卻很整潔。通往臥室的門是拱門,有一道白se屏風,有點園林式建築的味道,與房間的整ti布局有些矛盾,看上去不倫不類的,但也無傷大雅。馬孔多對著各chu探頭探腦偵察了半晌,才將兩只膠鞋tuo下來甩在牆角,一偏身上了靠窗的chuang,拉過被子蒙頭大睡。我知趣地關了燈,躺在另一張chuang上。馬孔多將呼噜打得抑揚頓挫。窗簾半掩著,能很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se。天已經轉藍了,藍se越來越強烈的時候就將破曉。黎明這個字眼使我有頭暈目眩的感覺,我趁機進入夢鄉。

  一覺醒來已是七時整,馬孔多不在,他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白天與夜晚相比完全是另一番世界了。陽光明亮得讓人懷疑全世界都在黑暗中,惟有這裏光芒萬丈。我想馬孔多一定是外出散步了,他喜歡獨來獨往,討厭任何形式的約束。記得新婚第二天早晨,我醒來後發現他皺著眉頭坐在chuang頭吸煙,問他爲什麼不開心,他說:“兩個人結婚就是終日厮守在一起,想想多麼可怕!”他說得如此真誠,讓人難以動怒。事實證明,婚後幾年的時光馬孔多大多在外生活,我能從多種渠道獲知有關他的桃se新聞,他自己也毫不隱諱。這種荒唐日子終于維持不下去了,我們在一九八九年六月離了婚,馬孔多又成了名副其實的自由人。許多朋友對此給了他兩點總結:“馬孔多一生最熱衷的兩項事業是:考古和女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則是:“考古能告訴我人類該如何生存,而女人則是我活下去的勇氣。”

  抛開馬孔多不說吧。我洗臉,梳妝打扮,打開窗子透透新鮮空氣,泡杯濃茶。這時門被推開了,馬孔多悄悄進來。他與昨夜判若兩人,面se紅潤,眉目舒展,神采勃發,看來秋棠的yin影已經徹底從他心底消失了。他像匹不經世事的快樂小馬一樣顛到我面前,qin了我的面頰,然後指指他的肚子,示意該吃點什麼了。

  “散步去了?”我問。

  “這裏真好,離大自然如此近,空氣難以想象的好!”馬孔多嗫了一下嘴。

  “還沒到北極村呢。”我說,“明天晚上在黑龍江畔會讓你一生都難以忘懷。”

  我們來到人聲鼎沸的餐廳。餐桌陳舊不潔,蒼蠅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旅客手中端著的碗油膩膩的,有的碗還毫無廉恥地豁著邊,與樓上套房的舒服可人相比,這裏簡直有點下流的味道。

  馬孔多的情緒並未因此受到影響,這使我略覺欣慰。我們要了兩碗大米粥,半斤花卷,兩碟鹹菜,坐在桌前對付那忍耐xing極差的胃。正吃著,忽見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引著一行人高馬大的人走進餐廳,他們都穿著鮮豔的紅se真空背心,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從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西旸。西旸悠閑地走在其中,一只手cha在褲袋裏,頭發剃得光光的。他正毫無目的地打量就餐的人,他很快發現了我,走過來和我打招呼。西旸是我和馬孔多的共同朋友,也在哈爾濱工作,是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員,離我單位很近,以往我們常常聚在一起聊天。大概有半年左右的時間我們沒有見面了。

  西旸問:“你也來了?”

  我說:“和馬孔多一起來看白夜。”

  西旸笑了:“馬孔多也會來看白夜?他人呢?”

  西旸也看不見馬孔多,真讓我不知所措、困惑重重,馬孔多難道有隱形術?我卻能清楚地看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花卷,最後把殘粥一氣喝幹,丟下我旁若無人地不跟西旸打聲招呼,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馬孔多!”我對他的背影說。

  西旸說:“沒關系,對馬孔多我還不了解嗎?”他問,“你們什麼時候住進來的?”(西旸不承認看到了馬孔多,但他使用的稱謂卻默許了他的存在。)

  “今天淩晨。”我說,“你看上去真帥,也來看白夜?”

  西旸搖搖頭說:“是漂黑龍江。過了白夜就下shui。你沒看見我的幾個夥伴嗎?他們都是漂流隊的成員。”

  “他們看上去也很帥。”我說,“半年多沒見你,原來你在忙這件事。”

  “爲了黑漂,去北京跑批文,又去四川訂做橡皮艇,所幸一路綠燈。”西旸說,“飯後咱們再聊,我住二六二號房間。”

  看來首漂黑龍江對當地政府驚動很大,西旸他們在小餐廳就餐,而且有當地人陪同。我告別西旸,匆匆回到房間。馬孔多正在看電視,“早間新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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