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向著白夜旅行永別的白夜上一小節]自豪感溢于言表,而我對彩燈的出現則深惡痛絕,溫馨的白夜中彩燈那多變的光芒將大煞風景。
飯後是晚上七時許,太陽還明晃晃地懸在天上。西旸和當地老百姓去田野裏認野菜,他怕中途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擱淺以備不測。漂流隊的另外幾名成員圍在一起打橋牌。我和馬孔多沿著小路朝村子走去。北極村在夏至前後已不是一個沈寂的村子了,異鄉人的影子到可見,當地老百姓有的在田間勞作,有的在屋子中忙家務,還有的在街頭巷尾兜售東西,盡管如此,本地人也顯得寥寥無幾。我們經過了氣象站和敬老院,氣象站的白房子沐浴著不死的天光,光彩照人。敬老院那用藍柵欄圍起的院子裏有一些老人在散步,他們當中有的是當年在胭脂溝采金的老礦丁,如今都駝了背,老眼昏花,行動遲緩。他們享受白夜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我和馬孔多不由自主地走進敬老院,和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攀談起來。他很厲害的駝背與他眼睛中那不屈的光芒形成了鮮明對照。他拄著拐杖,沒有一絲頭發,白的胡須微微拂動,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我大聲問他是哪裏人,他回答是山東人,闖關東來的。又問他爲什麼孤身一人,他頓了頓拐杖說:“老伴死了,倆孩子一個淹死了,一個嫁到南方去了。”
“那你怎麼不跟閨女到南方去?南方土好,養人哪。”我說。
“南方老下雨,我不去那兒,天又熱。漠河這個地方我呆服了。”他用極富挑戰的目光望著我,“南方人沒力氣,因爲他們老出汗,北方人冬天烤爐子,烤出了一身的力氣。”說著,還跷了跷並不利索的
,暗示他很有力氣。他口齒清楚,牙還沒有全落盡,只是耳朵有些背了。他問我們打哪兒來,我說哈爾濱。老人的眼裏迸發出狡黠的光彩:“一九三八年我路過哈爾濱(他將“爾”念成“拉”),道外有個桃花巷,有名的妓院都在那兒。城中心有賣大列巴的,跟鍋蓋那麼大。”他試圖做個手勢,但失敗了。“松花江
那個混漿漿的呀,簡直沒法跟黑龍江
比,現在哈爾濱還那樣嗎?”
“除了沒有妓院外,大面包還有,松花江也是混漿漿的。”我說。
“哼,妓院沒明的,還沒有暗的嗎?這東西可封不住。”老人頓了頓拐杖,問我們在這裏要住幾天。馬孔多告訴他我們是來看白夜的,之後他要到黑龍江源頭進行漂流考察。老人興致勃勃地問;“是放排嗎?”
“坐橡皮船。”馬孔多說。
“那你們可得小心,黑龍江看著平,實際上險段也不少。到呼瑪那一段有個黑龍口,黑龍就臥在底,
流急,漩渦大,以前還吞沒過大船呢。”他又問,“你媳婦也跟著去?”
馬孔多笑著搖搖頭。
老人吐了口痰贊同說:“這就對了,別讓女人跟著上船。”
馬孔多沖我扮個鬼臉。
老人又說:“我怎麼看你看不太清,看你媳婦卻看得清清楚楚?你閃來閃去的,走了魂似的,漂流要小心啊。”
馬孔多嚇得白了臉,我也陡然恐懼起來。老人不像其他人那樣對馬孔多視而不見,可他卻看不清楚馬孔多,能看清我,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你怕死嗎?你活了這麼大年紀了。”馬孔多問。
老人笑了,“這還用問嗎?能活這麼大歲數,就是怕死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不活了!”他咳嗽了一聲,“一想到人要死,我就哆嗦,等死的日子可真不好過。”
我們又隨老人到他居室裏聊起來。屋子不大,裏面對稱放著兩張,
單很整潔。東西兩面牆上各貼著兩張楊柳青年畫,一個是童子抱魚,另一個也是童子抱魚,只不過魚擺尾的方向不同,畫面大同小異。老人指著他對面的
說:“這個老弟比我小六歲,愛吃愛喝,愛吹牛,講故事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現在去哪兒了?”我問。
老人一捋胡須沈吟笑道:“他迷上了爛杏,到爛杏那兒陪她說笑去了。”
“爛杏是誰?”我大惑不解。
“爛杏就是爛杏,是這院裏的一個老子,六十八了,笑起來還嘎嘎的,年輕時沒少風流呢。”老人說著,將
頭一口紫
木箱打開,從中取出幾樣陳年舊物。其中有一方紅
瑪瑙石,透明若
,豔似殘陽,老人說是五十年前在洛古河那兒撿到的。還有一條油漬遍布的豬皮帶,又寬又長,扣眼已經爛了,老人說那是他女人當年
手縫製的。馬孔多用手撫了撫皮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開始向老人詢問當年采金的情況,俄妓好還是日妓好?這時天
轉暗,是九點多鍾的時候了,太陽下山,微微的白光透進屋子,柔和的光影印在白牆上。我示意馬孔多該去江邊,西旸他們也許等急了,馬孔多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
我們加入了絡繹不絕走向江邊的人流。有閑狗擦著人的褲腳跑來跑去,聽得見江邊傳來鼓樂的聲音。
站在北極村的土崗上,可以望見狂歡白夜的情景。沙灘上攏著十幾堆髯火,橘黃的火焰分外
豔。沙灘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顔六
的彩燈,樂隊在敞篷汽車上高高地奏著響亮的樂曲,一些人擁做一團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圍觀舞。觀舞人數的劇增使圍內跳舞者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他們就像蜜蜂一樣抱成一團,分不清對數。沙灘旁邊那條平靜的江就是黑龍江。江面上沒有月影,沒有船和鳥,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聽不到江
流動的聲音。我和馬孔多來到沙灘上。人簡直太多了,出售旅遊紀念章的棚子燈火通明,白
的棚頂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靈棚,充滿了祭奠的氣息。另外一座燈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節首日封”的,棚子門前也湧動著疊疊的人。我倆有些失落地貼著江邊走了一刻,後來在一簇黃火旁碰見了西旸。西旸建議我們去跳個舞,他的手中握著一個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瑪境內的黑龍口要格外小心,因爲敬老院的一個老人說那是個纏人的漩子口。西旸點頭稱是。
我和馬孔多打算找一清靜的地方,就朝岸邊的灌木叢走去。繁雜的葉片當
擦過,簌簌地響。腳下的草柔軟
潤,我們朝深
走去。這時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著前方讓我看,結果我見到了兩個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們那種如饑似渴的樣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觸。我們只好知趣地退出來,穿過熱鬧非凡的人群,沿著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滿眼是自然的景
,不見了彩燈,不見了人影,也聽不到聒噪的音樂爲止。我和馬孔多坐在沙灘上。我說,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馬孔多連忙點起一支煙,將紅
的煙頭對准我:“這也算簧火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柔和。
那才是真正享受白夜的地方,多年來我和馬孔多一直夢想這個時刻的出現。對岸俄羅斯的山巒黑魆魆的,山頂上的星星卻光彩奪目。是十點鍾的光景了,亮帶仍然顯眼地橫貫天際,雖然沒有極光出現,但白夜的味道越來越醉了。沒有了黑夜,腳下那蜿蜒曲折的路也就沒有隱遁的可能了。沿著這樣的路走下去,可以望見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幽深的
井、廣闊的菜園、四散的豬舍和懸挂于屋檐下的辣椒、大蒜、魚幹。有的人家的木樟子上搭著充滿江
氣息的魚網,那銀白
的網眼裏還夾雜著碧綠的
草。哦,白夜照臨每一家窗棂,每一寸和平的土地。我和馬孔多擁抱在一起,是那種並不狂熱的摯愛的擁抱。就在這個極其動人的時刻,我忽然提出了一個可笑的問題:“你攜一年輕女子去土拉故了?”
馬孔多有氣無力地放開我,垂下頭,哀衷地看了我一眼,“那個小人又給你來信了?我不明白他追求女人爲什麼要采取這樣一種方式。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士拉故,他接待我們又是如此熱情。他應該明白,你不接受他,並不是由于我的問題。”馬孔多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在掃人興上你是始終不渝的。”他點起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抖抖袖子站起來朝高崗走去。我獨自坐在那裏,看著馬孔多缥缈的身影,那形單影只的樣子令我想起站在汨羅江邊的屈原,這個不祥的聯想很快使我陷入無底的黑暗。午夜時分天黑了,馬孔多的影子不見了,這是北極村白夜中最真實的一幕,它要以一小時的黑暗爲代價,來展覽一場更爲娆的日出。我設想著馬孔多在黑龍江漂流的情景,沒有女人的旅程會使他郁郁寡歡。這時馬孔多忽然回到我身邊,他用
吻了吻我的耳垂,說:“咱們在此分手吧,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將和我遠行。”
我沒有說什麼,但淚卻流向面頰。
“不想知道她是誰嗎?我真應該告訴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她。我剛走上高崗,就看見了秋棠,她說她一路找我找得好苦。”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哦,馬孔多,別嚇唬我!”我撲向他的懷抱,可他的懷已不再溫暖。
“我從不嚇唬我愛過的女人。”馬孔多緊緊地擁抱我一下,“你現在就去西旸那裏吧,明天就不要送我了。”
馬孔多轉身走上高崗,我拭幹淚朝狂歡的人群走去。簧火微明,鼓樂散亂,已經疲倦的人坐在沙灘上期待極光的出現。我找到西旸,告訴他我要連夜回西林吉。西旸一驚,問:“你不送馬孔多了?”
“他又帶了一個叫秋棠的女人。”我說,“明明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他卻說她活著,真讓我害怕。”
“死人活在活人中,這是不足爲奇的事,所以不必害怕。”西旸說,“淩晨一時有一輛縣委的小車要返回去,我跟他們打一聲招呼,你搭他們的車吧。明天上午我們將趕到源頭恩和哈達,有關漂流的一些活動我會寫信給你的。”
“請別和馬孔多計較,他胃不好,別讓他喝生。”
西旸點點頭。
我和西旸走上高崗,北極村盡在眼前了。曙微明,那些高大的木刻楞房屋看上去十分樸素和甯靜,我油然而生一種
切感。沙灘上擁著如此多的人,而村子裏卻很安靜。我忽然明白,我們都是朝拜日光的聖徒,千裏迢迢,爲的只是更長久地感受一次陽光的照拂。我們真的就如此缺乏光明嗎?假如我們真的生活在黑暗中的話。
《向著白夜旅行》永別的白夜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命案的結局和呼瑪沈船”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