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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

高行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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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被捕的?”

  “是叛徒出賣。”

  “你叛變了沒有?說—.”

  “我的曆史dang都審查過,早有結論。”

  “需不需要念份材料給你聽聽?”

  老家夥開始有些緊張,眼囊下松弛的皮肉抽搐了兩下。一當今反共戡亂救guo之際,本人喪失警覺,交友不慎,誤入歧途,這話還記不記得?”

  我記不得說過—.”老頭矢口否認,鼻尖兩則出了汗。

  “這才念了幾句,剛開個頭,提示一下,還用念下去嗎?”

  “實在想不起來,都幾十年前的事了。”老頭口氣已軟,突出的喉結上下一動,咽了口唾液。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晃了晃,在扮演一個討厭的角se,但是與其由人審判不如先充當審判者。

  “這是一個抄件,原件還有簽字畫押,蓋的手印,當然是你當年的名字,弄得都改名換姓,這恐怕很難忘得了吧?”

  老頭不吭氣了。

  “還可以再念幾句,幫助你回憶回憶,”他繼續念道,

  “懇求政府從寬開釋,立據保證,再有媚共qin匪形迹可疑人等,隨時舉報。這算不算叛變?你知不知道地下dang對叛徒是怎樣chu置的?”他問。

  “知道,知道,”老頭連連點頭。

  “那你呢?”

  “我沒有出賣過人……”那光禿的額頭也滲出汗珠。

  “問你呢,你這是不是叛dang?”他問。

  “站起來!”

  “站起來說!”

  “老實交待—.”

  在場的幾位造反派哥們紛紛喝道。

  “我……我是交保釋放的……”老頭站起來了,哆哆嗦嗦,聲音在喉管裏剛能聽得見。

  “沒問你怎麼出來的,不自首能讓你出來嗎?說,你這是不是叛變?”

  “可是我:二…後來還是恢複了同dang的聯系——”

  “那是當時地下dang並不知道你已經自首了。”他打斷了。

  “dang原諒,寬恕了我.…:”老頭低下頭來。

  “你寬恕了嗎?你整人的時候那麽狠,你整群衆的時候暴跳如雷,人寫了檢查你還不放過!指示你下屬的支部,說把材料得釘死,不能讓他們再翻過來,這話你說過沒有?

  “說—.說過沒有,”又有人大聲喝道。—

  “說過,說過,我有錯誤。”這同叛dang相比都是小問題,老頭連忙承認。

  “豈止是錯誤?說得好輕松!你逼得人跳樓占口殺—.”有人拍桌子了。

  “那…!不是我,是執行上的問題——”

  “正是你的指示,你qin自指示,要把曆史問題同現實表現聯系起來,追查清楚,說沒說過—.”這哥們還揪住不放。——、——

  “說過,說過,”老頭乖巧了。

  “誰反dang?叛dang的正是你!把這統統寫下來!”這哥們又厲聲喝道。

  “怎麽寫?”老頭問,一副可憐相。

  “這也需要秘書?”另一哥們嘲弄道。

  有人笑了,衆人七嘴八she,像逮到了一條大魚,興奮得不行。老頭稍稍擡起頭,面se發青,遢邋的下嘴chun煞白,顯禁禁說:

  “我…我有、心髒病……可不可以喝口shui一.”

  他推過去桌上的一杯涼shui,老頭從yi袋裏掏出個小葯瓶,手顫顫的倒出一顆葯片,喝了口shui,吞下了。

  這老家夥年紀比他父qin大得多,他想別當場心髒病發作弄出人命,便說:

  “坐下,把shui喝完,不行的話,可以在沙發上躺下。”

  老頭不敢朝坐了人的沙發那邊去,可憐巴巴望著他。他一轉念,作了個決定:

  “聽著,明天一早交份自首叛dang經驗的詳細材料來,怎麽被捕的,怎麼出獄的,證明人是誰?在獄中又作了哪些交代,統統寫清楚。”

  “嘿,嘿。”老家夥連忙彎腰點頭。

  “你可以走了。”

  老頭一出門,正在興頭上的哥們便都沖他來了。

  “有這麽份材料他還跑得了?無産階級專政天網恢恢!別讓這老東西、心肌梗死在大家面前。”他油嘴滑she,也一樣惡毒。

  “他要回去由自殺了呢?”有人問。

  “量他還沒這勇氣,要不怕死,當年也就不會自首。明兒准把認罪主三父出來,你們信不信?”

  說得衆哥們啞口無言口。他由衷討厭開口閉口都是dang的這老家夥,所以動了恻隱之心,也是在他泯滅了對革命的迷信,了結了那純淨無瑕的新人和那堂而皇之的革命製造出來的神話之後。老家夥隱瞞了自首的事,把以前的筆名當成真名用,躲過了曆次審查,這許多年過得想必也、心驚膽戰,他想。

  不可以改變信仰,上了dang的這船就得一輩子跟到底?就不可以不做dang的臣民一.要就沒有信仰呢?就跳出這非此即波的硬xing選擇,你就沒有主義,還能不能苟活?你母qin把你生下來的時候並沒有主義,你這個注定敗落的家族的宋代子弟就不能活在主義之外?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當革命的打手就得爲革命受譽.你要不爲革命而死,還有沒有權利苟活?又怎樣才能逃得出這革命的yin影?

  阿門,你這生來就有罪之人,也當不了法官,不過以玩世而自衛,混同在造反派隊伍裏。你此時越益明確,也是找個棲身之地,藉調查dang的幹部爲名,開了一疊子蓋上公章的介紹信,領一筆出差費,到chu遊蕩,不妨藉此見識見識這莫名其妙的世界,看看還有沒有甚麽地方,可以逃避這鋪天蓋地的革命。

  黃河南岸的濟南城裏,他在一條老街找到了個小作坊,要調查的對象是一名勞改釋放犯。管事的一位中年婦女腕子上帶的一雙袖套,在糊紙盒子,回答說:

  “這人早不在了。”

  “死了一.”他說。

  “不在可不就是死了。”

  “怎麽死的?”

  “問他家裏人去!”

  “他家還在?有誰?”

  “你到底調查哪一個—.”這女人反問他。

  他無法向街道作坊的一個女工說明這死人同要調查的幹部當年是大學同班同學,一起參加過地下dang組織的學生運動,爾後一起坐過guodang的監牢,以及如此這般铮铮如鐵的革命邏輯,也無需費口she,作這許多解釋,可總得弄個人死了的憑證,好報銷出差的路費。

  “能不能蓋個戰子?”他問。

  “甚麽戳子?”

  “寫個人死了的證明呀?”

  “這得到公安局派出所去,俺們不出這死人的證明。”

  “得,去黃河咋個走法一.”他學這女人的山東腔,問道。

  “啥個黃河?”這女人問。

  “黃河,俺中guo就一條黃河,你們這濟南城不就在黃河邊一.”

  “說啥呢—.那有啥個好瞅的?俺沒去過。”

  這女人刷起漿糊,糊她的紙盒子,不再理會他了。

  常言口道,不到黃河、心不死,他突然想起看黃河。自古歌詠的這黃河他雖然多次經過,總在火車上,從大橋”閃一閃的鋼鐵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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