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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

第2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6節上一小節]架中看不出這河的偉大。在街上他問到個路人,告訴他黃河還遠!得乘汽車去洛口鎮,再步行一段路,上了大堤才能見到。

  等地登上光禿禿高高的黃土大堤,沒一點綠se!對岸黃土撲撲的泛區沒有村舍,也不見一棵樹木,不同的shui位泥沙淤集形成的斷層和斜坡下滾滾泥漿,河chuang高懸在市鎮之上,這湍急的近乎棕紅的泥江難道就是千古傳頌的黃河?這古老的中華文明就此發源一.

  天際下,泥江漫漫望不到頭,泛著點點耀眼的陽光。要不是遠chu太陽下還有一只帆船的黑影浮動,簡直沒有一線生機,黃河的歌頌者真來過河邊?還是信口胡編?

  高天遠影,一只木桅杆的帆船順流顛簸而來,灰白的風帆上大塊大塊的補丁,一個赤膊的漢子掌舵,還有個穿灰布挂子的女人在船舷上舍落甚麽,艙底堆的半船石塊,也是用來防備汛期哪裏的堤岸決口吧?

  他下到河灘,越來越稀shi的淤泥,tuo下鞋襪,提在手裏,赤腳踩在滑溜細膩的泥沙中,彎腰把手伸進河shui裏,抽回”手臂的稀泥漿,太陽下便結成一層泥殼。

  “喝一口黃河的shui”,某位革命詩人曾經這樣詠唱過,可這泥湯別說人喝,連魚蝦怕也又難活。赤貧與災難原來也是可以歌誦的。這條近乎死了的巨大的泥shui流合他驚訝,心中一片荒涼。多少年之後二位中央要員說要在黃河上遊豎立座民族魂的巨大雕像,想必也已經豎立在那裏了。

  火車在長江北岸的一個小站夜裏臨時停車,人關在悶熱不堪的車箱裏,車頂上電風扇嗡嗡直轉,發馊的汗味更讓人難以喘氣。”停幾個小時,廣播裏解釋說,前方站發生了武鬥,路軌上堆滿了石頭,甚麽時候通車還不知道。車裏的人圍住乘務員抗議,車門這才打開,人都下了車。他去稻田邊的shui塘裏洗了洗,然後躺在田埂上,看滿天的星,抱怨的人聲也平息了,一片蛙嗚,瞌睡來了。他想起小時候躺在院子裏的竹chuang上乘涼,也這麽望過夜空,那童年的記憶比天上明亮的啓明星還更遙遠。

  30

  馬路上一包包shui泥袋層層疊疊,碼得半人多高,留出一個個槍眼。街壘前面,橫七豎八堆滿了修路的路障shui泥攪拌器倒扣在地澆柏油的大鍋,架起的鋼筋都纏繞上帶刺的鐵絲,馬路當中留出個剛能過人的豁口。交通已經割斷,無軌電車卸了電纜杆,一長串八輛空車都停在十字路口這邊。人行道上卻擠滿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在人堆中鑽來鑽去,還有抱孩子的女人,穿背心拖鞋搖蒲扇的老人,都堵在鐵欄杆圈住的人行道口看熱鬧,在等一場武鬥?人群中叽叽喳喳,有說:“紅總司”有說“革總”的,總歸,兩派都進入總動員,要決一死戰。他弄不清前方去火車站把守路口的是哪一派,索xing從人群中出來,穿過十字路口!朝路障走去。

  纏繞帶刺的鐵絲網的豁口後,一群戴袖章的工人,頭戴柳條的安全帽,手恃變尖了力困簽,堵住去路。他出示工作證,把守的翻開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過去了。他好歹不是當地人,超然於兩派鬥爭之外。大街上一無車輛,空寂無人,他索xing走在馬路當中,柏油路面暑熱蒸騰,烈日刺眼。人總不至於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發瘋,他想。

  叭的一聲,十分清脆,劃破了炎熱而令人困倦的這片空寂。他沒立刻意識到是槍聲,環顧街道兩邊,見一座高大的廠房牆上赫然塗寫的標語:“爲捍衛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線血戰到底。”一個個鬥大的字。他這才同槍聲連系起來,撒tui就跑,但即刻又止住腳步,別顯得驚慌失措,隱避的槍手眼中,會成爲更加可疑的目標。可他還是趕緊上了人行道,挨牆疾行。

  無法知道槍聲從何而來,是擎一告行人?還是就沖他來的?不可能無緣無故殺人,他一個路人,同這血戰的雙方毫無關系。可要是人就射殺他,又有誰能作見證?他突然意識到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這冷槍下,xing命就懸系在這偶然之中,隨即拐進第一個巷口。巷子裏同樣空寂無人,居民似乎都撤出了這個街區。心裏不由得生出恐怖,這才相信一座城市可以輕而易舉進入戰爭,人與人霎時間便互爲仇敵,只因爲一條看不見的路線,而雙方還都爲之血戰。

  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竟然聚集了許多人,環排成長蛇陣,起端在售票chu緊閉的窗口,都是等車票的旅客。他問前面的人,甚麽時候開始賣票了那人也不知道,撅撅嘴,他還是排上了。不一會,背後又接上一串人,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前前後後都沒有帶大件行李的,也沒有老人和孩子,都是青壯年男人,只前面兩步遠,隔了幾人,有個紮兩只短辮子的姑娘,時不時向後張望二碰到人的視線便轉臉低頭,顯得慌慌張張,可能怕人認出來。他猜度,這排隊等票的不少人是在逃難,可這許多人麋集在廣場上倒讓他心安,於是就地坐下,點起一支菸。

  前後的人突然騒亂起來—隊形隨即散了,不知出了甚麽事。他攔住人打聽,說是馬上要封江。他問封江是甚麼意思?輪渡和火車都走不了!文有說要血洗!誰血洗誰?也問不出個所以。廣場上的人群瞬間四散,只零零星星剩下十多個像他這樣無去chu的,漸漸又彙攏!依然排到緊閉的售票chu窗前,形成一小隊,仿佛非如此不足以相互依靠。這就到了大陽西斜,車站上的大鍾指針已過五點,再也沒有人來了。

  斷了消息來源的這十多人也都知趣,不再按順序在陽光下排隊傻等,就近找yinchu說話或是抽菸。有人時不時評說,兩派正作最後談判啦,軍隊很快要介入啦,鐵路運輸不可能長時間中斷,再晚也等不到明天啦,都是一番想當然。他也不再詢問—那姑娘還在,抱tui低頭,縮在牆角,同別人都隔開一段距離。

  他餓了,想起得買點吃的,也好准備熬夜。shui泥地枕上背包,大不了望一夜星空,這夏夜怎麽都好過。他離開售票窗口,轉了一圈,車站附近的小賣部全都上了鋪板,沒一家飯館還開門的。兩邊街巷也空無一人,幾個小時沒有車輛經過了,他這才感到氣氛凝重,有點緊張,不敢走遠,便又折回車站。鍾樓的yin影已伸延到廣場中央,售票chu前,那一夥又少了幾個,那姑娘卻還蜷縮在原地,饒she的那主不再說話了。

  鍾樓的yin影伸延到大半個場子上,yin影的輪廓同影子外的陽光對比得更加分明。這麽個無人相識的車站前,等一班不知鍾點的火車,要是鐵路乾脆就中斷?沒准在等一場內戰?

  砰砰砰!一陣沈悶的槍聲在人心裏響,衆人都站起來了。接著又一排連射,同樣沈悶,是機槍,就在不遠的甚麽地方。人霎時如鳥獸四散,他也彎腰貼牆跑,這就是戰爭了,他想。

  一個火力的死角,狹窄的通道一邊是牆,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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