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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7節

第4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7節上一小節],抗拒改造,死路一條!”

  唱頌聲低沈,一再重複,帶有安魂曲的莊嚴,孩子們敲的鑼鼓停了下來。犯人的行列斜穿過站臺,隨同反覆的口號聲進到列車尾部加挂的幾節沒窗戶的悶罐子車裏。十分鍾後,列車在一片肅靜中緩緩起動。這時,先有幾聲壓抑不住的啜泣來自站臺上,車上車下立刻弄成孩子和大人的一片哭聲,當然也還有揮手強打歡笑的,那人爲的歡樂氣氛消失殆盡。

  車窗外,shui泥電線杆紅磚房,灰se混凝土的建築物一個個煙囪光禿禿的樹枝丫紛紛後退。他可是心甘情願,總算逃離了這令人恐怖的首都。迎面來風還冷還硬,無論如何,他至少可以暢快呼吸一下,不用再每時每刻提心吊膽。他年輕力壯,沒有家小,沒有負擔,無非種地。他大學時就下鄉幹過,農活再累,神經卻不必繃得這樣緊張。他想哼個歌,還有甚麽老歌可唱的?得,不唱也罷。

  39

  路易.阿姆斯特朗這老哥們,你自認是他兄弟,盡管他早已死了,可你瞧那黑白的老影片,一條條白道子在下雨,這老黑哥們卻唱得在地上直打滾。

  一屋遊絲,在風中飄…

  你得活得快活,活得盡興,啊,馬格麗特,你又想起她,就是她讓你寫這本破書,弄得你好憋悶,好生壓抑,這婊子折騰得你好苦,真想狠狠再caocao她,照她要的那樣抽打,這受虐狂,再抽她你可不會再流淚。

  你還真想哭上一回,像個任xing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哭得個死去活來,可你沒有眼淚,沒有,還真的沒有,你老啦,哥們!

  管你是一條蟲,還是一條龍?更像一頭沒主人的喪家之犬,也不用愉悅誰,去討人宣口歡。你,一只打洞的鼹鼠,就喜歡黑暗,黑暗中甚麼也看不見,看不見獵槍,也喪失目標,而目標又有何用?

  如今你獲得了新生,揀起的這條xing命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你就要讓你這殘存的xing命活得還有點滋味。最重要是活得快活,爲自己活而自得其樂,別人如何評說,全不在乎。

  自由自在,這自由也不在身外,其實就在你自己身上,就在於你是否意識到,知不知道使用。

  自由是”個眼神二種語調,眼神和語調是可以實現的,因此你並非一無所有。對這自由的確認恰如對物的存在,如同一棵樹一根草一滴露shui之肯定,你使用生命的自由就這樣確鑿而毫無疑問。

  自由短暫即逝,你的眼神,你那語調的那一瞬間,都來自內心的一種態度,你要捕捉的就是這瞬間即逝的自由。所以訴諸诏言,恰恰是要把這自由加以確認,那怕寫下的文字不可能shui存。可你書寫時,這自由你便成看見了,聽到了,在你寫你讀你聽的此時此刻,自由便存在於你表述之中,就要這麽點奢侈,對自由的表述和表述的自由,得到了你就坦然。

  自由不是賜予的,也買不來,自由是你自己對生命的意識,這就是生之美妙,你口叩嘗這點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xing愛帶來的快感”難道不是這樣?

  神聖或霸權,這自由都承受不了,你不要也要不到,與其費那勁,不如要這點自由。

  說佛在你心中,不如說自由在你心中。自由絕對排斥他人—倘若你想到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贊賞,更別說嘩衆取寵,而嘩衆取寵總活在別人的趣味裏,快活的是別人,而非你自己,你這自由也就完蛋了。

  自由不理會他人,不必由他人認可,超越他人的製約才能贏得,表述的自由同樣如此。

  自由可以呈顯爲痛苦和憂傷,要不被痛苦和憂傷壓倒的話,那怕沈浸在痛苦和憂傷中,又能加以觀照,那麽痛苦和憂傷也是自由的,你需要自由的痛苦和自由的憂傷,生命也還值得活,就在於這自由給你帶來快樂與安詳。

  40

  “不要以爲把那些老反革命都肅清了就天下大平,你們可要擦亮眼睛,這些現行的反革命分子是我們更危險的敵人—.他們隱藏得很深,十分狡猾,接過我們無産階級的革命口號,卻暗中挑動資産階級派xing,攪渾我們的階級陣線,大家千萬不要被他們蒙蔽,好好回想一下!運動中那些上竄下跳的人物,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革命兩面派,就睡在你們身邊—.一

  軍管會副主任龐代表戴寬邊黑框的眼鏡,在部隊裏可是當政委的,從北京專程來農場,站在曬場的石碾子上,手裏晃動一份文件,作的動員報告:“五七幹校不是階級鬥爭的避風港!”

  又開始清查一個稱之爲“五.二一”的現行反革命集團,運動以來的造反派頭頭和活躍分子都在審查之列。他立即被解除了帶頭幹活的班長職務,停止勞動,詳細交代這些年,逐年逐月哪一天—在甚麽地點,有哪些人—那開過哪些秘密會議,幹了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當時還不知道大李在北京已經隔離審查了,連續幾天日以繼夜的審訊,加上拳打腳踢,供認了是「五.二一”分子,當然也供出了他,而且招認他們那次在王琦家碰頭是反革命組織的秘密策劃,同反dang黑幫分子也勾結在一起,並接受指揮,最終的目的是顛覆無産階級專政,再後來便關進了神精病醫院。王琦也隔離審查了。老劉隨後在大樓的地下室裏刑訊時打死的,再擡到樓上,從窗口扔下來,弄成個畏罪自殺。

  他幸虧在風起於青萍之未,嗅出了地平線上圍獵的狗群的氣味。他如今已懂得這政治獵場上是怎樣運作的:根據林副統帥簽署的“一號戰備動員令”,大批人員連家屬們都遣散下來意味更徹底的清洗。前幾個月那種雖然艱苦卻還和平的氣氛迅速消失,新來的人重新點燃的敵意代替了他們原先那點哥們義氣,老的連隊排班打散了改組,dang支部重新建立起來,幹部都由軍管會在北京就任命了。他得趁獵場收攏前瞅空子突圍逃竄—半夜裏偷偷趕到縣城給他中學同學融發去了那份電報。

  天無絕人之路,不如說天見可憐,放了他一條生路。下午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他在空空的宿舍裏寫交代。有人經過,他便裝模作樣抄上幾句毛的語錄。公社的郵電員騎車在門外場子上喊:“電報!電報!”

  他跑了出去,正是融的回電。聰明的融電報上的落款,只寫了他工作的那縣裏農技推廣站的電報挂號,而電文卻是:根據中央有關戰備的文件精神,同意接收某某同志下放到本縣農村人民公社落戶勞動。務必月底前速來報到,過時不再安置。

  趁人還都在地裏幹活,他趕到了十裏地外的校部。放電話和打字機的大屋裏沒人,裏間的小屋是宋代表辦公和睡覺的地方,房門合上,裏面悉悉索索作響。

  “報告宋代表!”

  這都是當兵的規矩,他學得挺好。隔了一會兒,宋代表出來了,軍裝是工整的,只yi領的風紀扣還沒扣上。

  “我這幹校可算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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