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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8節

第2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8節上一小節]倩的信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現實是誰都無法逃tuo,注定要相互厮守,先別講甚麽愛情!”

  “那你爲甚麽還找我?找那小騒婊子去好了,爲甚麼還要同我結婚?”

  “誰?你說誰呢?”他問。

  “你那毛mei!”

  “我同這村姑沒任何關系!”

  “你看上的就是那小騒貨,爲甚麽拿我作替身一.”倩哭兮兮的。

  “真是莫名其妙!也可以馬上離婚,明天再去公社,聲明簽的字作廢,就說是一場玩笑,大不了”場討厭的鬧劇,讓這裏的鄉幹部和村裏人笑話一場就是了!”

  倩即抽抽噎噎又說:“我不再鬧了……”

  “那就睡覺吧!”

  他叫她起來,把尿濺shi了的新chuang單和墊的褥子都扯了,倩可憐巴巴站在一邊,等他鋪整好chuang,把提包裏的乾淨yi服扔到chuang上,讓她換上躺下。他從shui缸裏打shui,把頭臉和身上洗了一遍,在灰燼邊的小凳上坐了一夜。

  他就永遠同她這樣厮守下去?他不過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得等她睡著了,再把桌上的那幾張字迹燒掉。她要再發作只能說是神經錯亂。他再也不留文字,就在這躁臭味中腐爛。

  倩說他希望她早死,再也不會同他出去,到無人之chu,山岩或是河邊,他會把她推下去的,他休想再騙她出門,她就待在這房裏,哪也不去!二

  而他,希望她無疾而終,永遠消失掉,只不過這話沒說出來。他後悔沒找個鄉裏的姑娘,身心健康而別有甚麽文化,只同他交配,做飯,生育,不侵入到他內心裏來,不,他厭惡女人。

  倩走的時候,他送她到鎮子邊上的汽車站。倩說:「不用等車開了,回去吧。”

  他沒說話,卻巴望那車趕快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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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又到了久一天,他坐的是村裏人自家打的火桶,兩塊錢買來的,桶裏擱上個陶瓷子,灰裏煨的炭火,加上個鐵絲做的罩子,坐上一杯茶。久一夜漫長,天早早就黑了。農閑季節,村裏人自家的活計白天可做,入夜便一片漆黑,就他這屋裏還亮著燈。他同新婚的妻子吵架的事村裏人說上十天半個月,也就沒人再問起,一切複歸平靜。

  他這屋現今也沒有吆喝一聲便打門進來張望閑扯抽菸喝茶的,他曾經這麽招待應酬過,來人就散根香菸。同村幹部們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習慣,也讓人習慣他這麽個不摻合村裏是非的讀書人。桌上總擺的幾本馬克思列甯的書,讓識點字的村幹部們有些敬意。毛mei敲過他一回門,問他有甚麽室曰好看的,他遞給她一本列甯的*guo家與革命*,這女子瞅了一眼,說:“嚇死人了,這哪看得懂呀?”

  毛mei算是讀過小學,也沒敢接。還有一次,這女子見房門開著,他燒了一壺熱shui在洗被單。毛mei進來靠在門框上,說幫他拿到塘邊用棒槌捶洗,更乾淨,他謝絕了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會,又問:“你就不走啦?”

  他反問:“走哪裏去?”

  毛mei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問:“你屋裏的,怎麼就走啦?”

  這女子問的是倩,免得說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雙shui靈靈的鳳眼勾勾望住他,隨後便擰擰yi服角,低頭看鞋。他不能沾意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誘惑,沒再說話,一個勁在盆裏搓洗被單,讓毛mei待得沒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訴諸紙筆借此同自己對話來排遣這分孤獨。動筆前也已考慮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紙卷起塞進門後掃帚的竹把手裏,把竹節用鐵簽子打通了!稿子積多了再裝進個腌鹹菜的錢子裏,放上石灰墊底,用塑料紮住口,屋裏挖個洞裏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shui缸。他並非要寫部甚麽著作,藏之名山傳諸後世。他沒想這麽多,無法去設想未來,也沒有奢望。

  遠chu傳來幾聲狗叫,這村裏的狗也就都叫起來,後來又漸漸平靜了。黑夜漫漫,一個人在燈下,這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隱約有些擔心,覺得前窗後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門縫是否嚴實,這房門也早就仔細察看過多次,可他總覺得窗外有腳步聲,從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聽,又沒有動靜了。

  窗內貼了紙的玻璃上月se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現的。他似乎又覺察到窗外有動靜,屏息悄悄移步到chuang頭,把拴在chuang頭的拉線開關輕輕一拉,一個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動即逝。他分明聽見窗外草叢的聲響,沒有再開燈,小心翼翼,不出聲響收拾了桌上的稿子,上了chuang,暗中望著糊上白紙被月光照亮的窗戶。

  這清明的月se下,四下還就有眼,就窺探,注視,在圍觀你。迷蒙的月光裏到chu是陷阱,就等你一步失誤。你不敢開門推窗,不敢有任何響動,別看這靜谧的月夜人都睡了,一張惶失措,周圍埋伏的沒准就一擁而上,捉拿你歸案。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傾吐,不可以孤獨!要不是辛苦幹活,就打呼噜死睡;要不就交配下種,訂書生育,養育勞力。你胡寫些甚麽?忘了你生存的環境?怎麽啦又想造反?當英雄還是烈士?你寫的這些足以叫你吃槍子!你亡心了縣革命委員會成立之時,怎樣槍斃反革命罪犯的?群衆批鬥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鬧。這一個個可是五花大綁,song前挂的牌子上黑筆寫的姓氏和罪名,紅筆在名字上打的叉—還用鐵絲緊緊勒住喉頭,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紅se政權的新發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yin間也休想充當烈士。兩輛卡車,武裝的軍警荷槍實彈解押到各公社遊鄉示衆。前面一輛吉普車開道,車頂上的廣播喇叭在喊口號,弄得沿途塵土飛揚,ji飛狗跳。老太婆大姑娘都來到村口路邊,小兒們紛紛跟在卡車後面跑。收屍的家屬得先預交五毛錢的格子費,你還不會有人收屍,你老婆那時候早就會揭發你這敵人,你父qin也在農村勞改,又添了個老反革命的嶽父,就憑這些斃了你也不冤枉。你還無冤可喊,收住筆懸崖勒馬吧!

  可你說你不是白癡,有個腦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當英雄抑或烈士也不當反革命行不行?你不過是在這社會的規定之外遊思遐想。你瘋啦,瘋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看哪這人,居然要遊思遐想!夫大的笑話,村裏的老嫂子小丫頭都來看呀,該吃槍子的這瘋子!二

  你說你追求的是文學的真實?別逗了,這人要追求甚麽真實?真實是啖子玩藝?五毛錢一顆的槍子—.得了,這真實要你玩命來寫?埋在土裏發黴的那點真實,爛沒爛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說你要的是一種透明的真實,像透過鏡頭拍一堆垃圾,垃圾歸垃圾,可透過鏡頭便帶上你的憂傷。真實的是你這種憂傷。你顧影自憐,必需找尋一種精神能讓你承受痛苦,好繼續活下去,在這豬圈般的現實之外去虛構一個純然屬於你的境界。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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