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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9節

高行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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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時常停電,他點的煤油燈,在油燈前更覺得心安。油燈下寫東西更少顧忌,也更容易傾吐。很輕的叩門聲,鄉裏沒人這麽敲門的,通常不是先喊話就是邊招呼邊砰砰打門,他以爲是狗。校長家養的那條黃狗聞到屋裏炖肉有時會來扒門討骨頭,可接連好幾天他都在學校的食堂吃飯,沒生過火。他有點詫異,立即把寫的東西塞到牆角的木炭簍子裏,站在門後傾聽,沒聲音了。剛要轉身又聽見輕輕的叩門聲。

  “是誰一.”他大聲問,開了一線門縫查看。

  “老師。”一個輕輕的女聲,人站在暗中門邊上。

  “是孫惠蓉?”他聽出這聲音!於是打開房門。

  這姑娘讀了兩年書畢業了,在鄉裏種田,鎮上非農業戶口的子女也得去村裏落戶,都有文件規定,由學校執行。他是孫的班主任,挑了個離鎮子只有五裏路的生産大隊,大隊書記是他認識的駝子老趙。他又找了個有老ma的人家,對女孩好有個照應。

  “怎麽樣,都好嗎?”他問。

  “蠻好的,老師。”

  “可是曬黑啦!”

  昏黃的煤油燈下這姑娘一臉覃黑!才十六歲,song脯挺挺的顯得健壯結實,不像城市裏的女孩,從小就勞動也吃得了苦。孫進房裏來了,他讓房門敞著好避嫌疑。

  “有甚麽事嗎?”

  “就是來看看老師。”

  “那好呀,坐吧。”

  他沒有讓這女孩一個人在他房裏待過,但是她現今已經離開學校了。孫轉身察看,依然站著,在看房門。

  “坐吧,坐吧,就讓它開著。”

  “沒有人看見我來。”她聲音依然很輕。

  他立刻chu在尴尬的境地。他記得她說過她家是個女兒guo,有種苦澀,有點讓他動心。孫是這鎮上最出se的姑娘,學生們的宣傳隊到附近煤礦演出後,招來了礦上的”些青工,總到教室的窗外躍躍踏踏的,伸頭探腦,男生們便起哄,叫是來看孫惠蓉的!校長從辦公室出來了,訓斥道:「看甚麽啦一.有甚麼好看的一.”小痞子們嘟嘟嚷嚷,“看看又怎的?能看跑啦一.”讪讪的走了。河灘的石提上也有用粉筆歪歪斜斜寫的“孫惠蓉在此被摸了nai”,校長把班上的男生一個個叫到辦公室查問,都說不知,出了辦公室在走廊上卻竊竊鬼笑。鄉裏的女孩也都早熟,女生之間說三道四,時常弄得吵架啼哭,他追問,便都漲紅個臉不吭氣了。宣傳隊演出前化妝,孫惠蓉拿個小圓鏡子左照右照,也會撒jiao:“老師,我這頭梳得好看嗎?老師,你來替我畫這口紅,老師你看看呀!”他用手指替她修整一下chun角,說:「挺好看的,行啦!”把她推開了。

  這姑娘此刻就坐在他對面,昏黃的煤油燈下。他想把燈芯撚大,女孩卻輕輕說:「這就蠻好。”

  他想她在招惹他,轉過話題:“那家人怎麼樣?”問的是他替她選的那家有老ma的農戶。

  “早不住那裏了。”

  “爲甚麽不住了?”

  他當時安排的是同那家的老太婆一屋裏住。

  “我看倉庫呢。”

  “哪裏的倉庫?”

  “生産隊裏的。一

  “在哪裏?”

  “就路邊,橋那頭。”

  他知道過了村邊的小石橋有楝孤零零的屋,又問:“就你一個人住?”

  “就是。”

  “看甚麼呢?”

  “堆的些犁耙和稻草。”

  “那有甚麽好看的?”

  “書記說,以後叫我當會計,也得有間屋。”

  “你不怕嗎?”

  她沈默了一會,說:一習慣了,也就好了。”

  “你ma放心得下?”

  “她又顧不了我,家裏還兩個mei呢,人大了還不得自己過。”

  又沈默了,燈油裏有shui分,燈火突突跳。

  “有時間看點書沒有?”這也是做老師的該問的。

  “還看甚麼書呀?這不像在家那點菜園子,得掙工分呢,哪像在學校的那時候,幾好啊!”

  可不,這學校對她來說就是天堂了。

  “那就時常來學校看看,又不遠,回家就可來轉轉。”他只能這樣安慰她。

  這姑娘值在桌子邊角,低頭,手指在桌縫上劃。他霎時無話,聞到了她頭發散發的氣味,冒出一句:“要沒甚麽事就回去吧。”

  這姑娘擡起頭問:“回哪裏去?”

  “回家呀!”他說。

  “我不是從家來的,”女孩說。

  “那就回隊裏去,”他說。

  “我不想回去……”孫惠蓉頭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縫上劃。

  “害怕一個人在倉庫裏?”他問,這姑娘頭理得更低了。

  “不是說習慣了喝一.要不要換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說說,讓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問。

  “不……這……”

  這姑娘聲音更低,頭也幾乎碰到桌面。他湊近聞到了她身上溫酸的汗味,立刻站了起來,幾乎有些惱怒,大聲說:「到底要不要我去幫你說?”

  這姑娘也一驚!站起來了。他看到她驚慌失措的眼睛,淚晶晶的霎時就要哭了,便趕忙說:「孫惠蓉,先回家去吧—.”

  女孩緩緩低下頭,站在他面前卻一動不動。他記得,幾乎是硬把這姑娘推出房門的,握住她結實的臂膀叫她轉身。孫惠蓉仍然沒挪步,他在她耳邊於是輕聲說:「有話白天來再說吧,!好不好一.”

  孫惠蓉就再也沒來過,他也沒再見到她。不,他還見過一次,那是初久一。她來學校找他那晚是剛秋涼的時候,大概將近三個月之後,他從孫家門口經過,這姑娘正在堂屋裏,明明看見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聲叫老師進屋坐,喝個茶呀甚麽的,卻立刻背過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剛過,他班上的一個女生打了上課鈴還趴在課桌上哭,他調查原委,男生們都不說。問到班裏一個小女生,才講出他們男生剛才下課時說那女生:“有甚麽好神氣的?到時候還不是像孫惠蓉樣的,叫駝子弄出肚子來就老實了,”

  課後,他問到校長:“孫惠蓉怎麼了?”

  校長含含糊糊,說:“不好講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強jian,這可不好剩說的。”

  他這才回想這姑娘來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經發生了一.還是女孩預感到要出事?還是已經發生了但還沒懷孕?要說的都沒說出來,而這又是無法說,都在這姑娘的眼神裏,慾言又止,在遲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舉止中。孫一再看房門,又看的是甚麽一.她避開他的目光打量這房裏又在找尋甚麽?她可能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電的夜晚不讓人看見。她說了沒人看見她來,顯然就已經留神了,就懷有隱密要告訴他?如果他當時關上房門,不那麽拘謹,她顯然希望他把房門關上,就可以向他傾訴,就有可能避免這場厄運?她不要他把燈撚子撚大,在昏暗中或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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