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一個人的聖經第9節上一小節]帝供奉的時候,那家他再也不會回去。他逐漸明確的是:一個人的內心是不可以由另一個人征服的,除非這人自己認可。
他最終要說的是,可以扼殺一個人,但一個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嚴不可以扼殺,人所以爲人,就有這麽點自尊不可以泯滅。人盡管活得像條蟲,但是否知道蟲也有蟲的尊嚴,蟲在踩死撚死之前裝死掙紮逃竄以求自救,而蟲之爲蟲的尊嚴卻踩不死。殺人如草芥,可曾見過草芥在刀下求饒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證明的是人除了命還有尊嚴。如果無法維護做人的這點尊嚴,要不被殺又不自殺,倘若還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嚴是對於存在的意識,這便是脆弱的個人力量所在,要存在的意識泯滅了,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這些屁話,但他正是爲這些屁話而支撐下來。如今,他終於能公然對毛說出這話的時候,老人家已經死了三十多年了,這話他也只能對毛的鬼魂或是影說說罷了。
毛穿的一身浴,就算從遊泳池裏出來的吧,個子很高,肚皮肥大,聲音挺尖,有點像女聲,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門城頭那永不改變的巨幅油畫像上那樣,看上去是個很和藹的人。宣口歡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特製的熊貓牌香菸,香味撲鼻。毛愛好味道濃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這一點他醫生的回憶錄總不至於胡編。
“朋友,”毛說。毛有時對人稱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許多年紀輕輕的女友,他當然不在此列。男人夠得上毛也稱作朋友的,人中有林彪,後來說是外逃墜落在蒙古的溫都爾汗,
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飛機殘骸的照片;外
人則有尼克松,毛同他侃侃而談,一談就三個小時,那時候都快八十的人了還談笑生風,盡管靠打的針葯支撐,可連基辛格這樣聰明的猶太人都很欽佩,雖然說不上崇拜。
毛說朋友,肯定不是對他而言,可他還是不上前,想問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馬克思的共産主義,那理想?還是用來作個幌子?這問題問得不免天真,也因爲還在當時,之後他是不會再問了。
“全世界一百多個,大多數的
不信馬列主義了”,毛這話是文革初期給夫人江青的信中說的,那信顯然也是寫給全
的,未必是夫妻間的私房話,後來
居然作爲清除當了寡婦的毛夫人的根據,向全民公布了。
他當時甯願想!毛既這麽說大抵還是信的,那麼,老人家要締造的就是這樣一個地上的天?如果不算地獄的話,這也是他當時想問的。
“一個初級階段,”毛說。
那麼您這高級階段甚麽時候能到來呢?他恭恭敬敬請教。
“七八年又來一次—”毛在給夫人的信中就這樣寫道。“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認真的演習。”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寫道,“而且在七八年以後,還要有一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爾後還要有多次掃除。”寫完,笑了,露出一口黑牙。據毛的醫生的回憶錄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從不用牙刷刷牙,毛晚年接見外來賓的新聞影片中也相當明顯。
老人家真是個偉大的戰略家!把人和世界上許多人都騙了,這也是他想說的話。
毛皺了下眉頭。
他連忙說,您的敵人都敗在您手下,您這一生可是百戰百勝。
“不要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我是准備跌得粉碎的。那也沒甚麽要緊,物質不滅,不過粉碎吧了。”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機密的家信中就這麽寫道。
粉碎的不過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無恙,人們照樣去您的紀念堂瞻仰您,這就是您偉大無可否認的證明,他對毛的鬼魂或是影說。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三千裏。”
您老早年就寫詩,還不能不說是一大文家,霸氣可是空前絕後,把
中的文人都滅了,這又是您偉大之
。他說他還能弄點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過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爲主,也有些猴氣,是爲次。”
他說他最多也只有一丁點猴氣。
老人家露出一絲笑意,像捏死條蟲,把還剩多半截的菸捺滅了,那意思是要休息去了。
毛躺在晶棺裏,蓋的好像是
旗,他記不清了,總之
領導
家,毛又領導
,那
旗也大可不必蓋了。在長長隊列中,經過毛遺
前,當時他心中大致有這麽些還沒這樣成形的話。可他沒敢多停留一步,走過時甚至都沒敢回頭再看一眼,生怕背後的人察覺他眼神中的異常。
如今你從容寫來,想對這主宰億萬人的帝王說的是,你因爲渺小,心中的帝王便只能主宰一個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終於公然把這話說出,也就從毛的影裏走出來了,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時,趕上了毛統治的時代,而你生當其時,也由不得你,這所謂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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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再活在別人的影裏,也不把他人的
影作爲假想敵,走出
影就是了,不再去製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虛空甯靜之中,本來就赤條條一無牽挂來到這世界,也不用再帶走甚麽,況且帶也帶不走,只恐懼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記得對死亡的懼怕從兒時起,那時怕死遠超過今天,有一點小病便生怕是不治之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亂想,驚慌得不行,如今已經曆過諸多病痛乃至於滅頂之災,還活在這世上純屬桡幸,生命本來就是個奇迹,不可以言說,活著便是這奇迹的顯現,一個有知覺的肉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與歡欣不就夠了?還尋求甚麽?
你對死亡恐懼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時候,有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感覺,擔心支撐不到緩過氣來,如同在深淵中墜落,這種墜落感在兒時的夢中經常出現,令你驚醒盜汗,其實那時甚麼毛病也沒有,你母帶你多次去醫院檢查過,如今則懶得去做
檢,那怕醫生叮囑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過生命自有終結,終結時恐懼也同時消失,這恐懼倒恰恰是生命的現,知覺與意識喪失之時,刹那間就終結了,不容再思考!也不會有甚麽意義,對意義的追求曾經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時的朋友當初就討論過人生的終極意義,那時幾乎還沒怎麼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嘗遍,對意義的追索徒然無益只落得可笑,不如就感受這存在,對這存在且加以一番關照。
你仿佛看見他在一片空虛中,稀微的光亮不知來自何,也不站立在甚麽確定不移的土地上,卻又像一根樹樁,只是沒有投影,天地之間的那地平線也消失掉了,或是又像雪地裏一只鳥,左顧右盼,時而凝視似乎在沈思,而沈思甚麽並不清楚,不過是個姿態,一個多少有點美妙的姿態,存在就是姿態,盡可能適意,張開手臂,屈膝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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