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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聖經》第9節

第5小節
高行健作品

  [續一個人的聖經第9節上一小節]此不過寄居,人走茶涼,還就是個外鄉人。

  他問明了陸的新屋在河那邊山沖裏的煤喜後山,過了河還有七八裏地,且得走一陣。融告訴他說縣裏的幹部都傳聞陸發了瘋,在山裏蓋了個茅廬,吃素煉丹行黃老之道,求長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層,陸的那些官複原職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們,都認爲無疑是革命意志衰退,這又是他進山見到陸之後陸告訴他的。

  “不想再弄髒了我的手,這總可以吧,茅舍紫竹園,種菜讀文章,不像你還年輕,我老啦,這輩子就這樣交代了。”陸對他這樣說。

  陸住的當然並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來並不起眼的磚瓦房,不登上煤雲後的山崗看不見。陸領了一筆老幹部退休安置費,自己設計監工,當地農民蓋的。屋內是青石板地面,臥室裏有一塊石板可以掀開,是個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邊的小柴屋裏,溪流那邊便是松林。陸總算保全了自己,也還隨時想到可能的暗算,這也是他畢生的經驗吧?

  堂屋的牆腳嵌的是一塊殘碑,從山頂上的破廟廢墟裏叫農民擡來的,字迹殘缺不全,大致可以讀出建廟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參加了長毛造反,那大平天guo也是企圖在地上建立個烏托邦,內哄與殘殺導至失敗,之後出家在此。臥室裏堆了不少書,有當時內部出版供dang內高幹參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樂將軍回憶錄》,也有線裝的《本草綱要》,不知是那年間的版本,還有剛重新再版的古詩詞。

  “想寫點甚麽,題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志》,這題目怎彎.就不知能不能寫出來,”陸說。

  他和陸都笑了,這份默契就是他同陸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陸庇護的緣故吧。

  “去弄幾個菜來下酒!”

  陸例並非吃素,領他去煤礦的食堂。山崗下豎起的電動絞車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幾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時候,竹棚子蓋的大食堂裏,礦工們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飯的窗口排隊,陸進夥房去了。突然有個女聲叫:“老師!”

  排在一身煤灰的漢子們當中一個轉過身來的年輕女人,他立刻認出來是他學生孫惠蓉!穿的農婦的大褂子,可那眉眼jiao美的模樣卻還未變,只不過臉盤和身上都變得渾圓了,那麽高興迎上前來。

  “你怎麽在這裏?”

  他也止不住驚宣口,剛要上前,陸從夥房裏出來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聽從了,也因爲以前”直在陸的庇護下,也成了習慣。可他還是回過頭來,看了這姑娘一眼,那明顯的慌張失措失望和屈辱盡在那雙變得更加深黑的眼睛裏,嘴微微開張,喃呐想要說甚麽,卻沒說出來,依然愣在排隊拿碗的漢子們之外,人都在看她。

  “別理她,這婊子跟誰都睡,弄得這礦上動刀子打架!一

  陸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他心還沒平息下來,勉強跟上陸的腳步,就聽陸說:

  “一到月初開支,這也更有兩個錢就往她屋裏去了,弄得村裏的女人又罵又鬧。這會在礦上看廣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講上兩句,她就賣騒,人還以爲你也沾過,tuo不了身的—.”

  半個多小時後,陸擺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廚子來了,從帶蓋子的籃子裏端出一盤盤還熱的炒菜。他無心喝酒,深深後悔沒站住同孫惠蓉說上話,可又能說甚麽呢?

  你同她般若兩個世界,盡管你那世界也一樣乾淨不了,而她就在這煤坑裏shui遠也不可能爬出來。她忘了同你隔開的距離,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當地人眼裏那暗娼的身分,還把你當做老師,她並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壓根兒也沒再想過改變地的chu境,刹時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時朦胧的锺情,歡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當頭棒喝,這對她的傷害令你觸痛,久久不能原諒你這軟弱。

  夜裏躺在陸的那有暗道的房裏,聽著窗後淙淙流shui和一陣陣掠過松林的風濤。他第二天一早過的河,趕到鎮上搭早班車回了縣城。

  你拍過孫惠蓉的照片,你幫她化的妝,抹過口紅,那還是她到生産隊落戶之前,guo慶節學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時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樣板戲中同日僞匪軍周旋的女英雄阿慶嫂,也是縣教育局發下來的教學大綱中規定的,學生的音樂課都得學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還是仍在農民集ti經營的那煤髻子當暗娼賣婬,就無從知道了。你離開這guo家之後,當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時,這些照片也連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順帶沒受了。

  你離開中guo之前,你當年教過的另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時看望過你。你問起這陸書記,他說過世了。你問怎麼會死的?病死得吧,他說也是聽說。

  你後來做過一個夢,這鎮子不是那樣屋挨屋,簇擁在一條小街和幾條小巷裏,而是非常荒涼,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開。那學校在一個山崗上,門窗都敞開空蕩蕩的。你去找陸,他家也像個村舍,孤零零周圍沒有別的人家,門上挂的把鐵鎖。那是下午時分,斜陽照”澄黃的土牆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辦法幫你離開這裏,你不肯終生老死在那空蕩蕩的學校裏。他們叫你看守這學校,沒完沒了改許多作業本子,你沒有時間擡頭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麼也不清楚。你就站在土牆前,看著那把挂在門上的鐵鎖,聽見風聲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過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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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這位偉人,是在天安門廣場上,在故宮與前門的中線,人民英雄記念碑背後,用密集的鋼筋shui泥澆注據說可以防氫彈和九級地震剛落成的陵墓裏。那shui晶棺裏,毛的頭顱確實很大,顯然也腫脹了,雖濃妝塗抹還是看得出來。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隊列裏,經過的時間只能兩至三秒鍾,心中的話尚來不及形成。

  他覺得有點話要對老人家說,當然不對shui晶棺裏作爲人民領袖的屍ti,而是對那個只套件浴yi的毛,至於是同哪位女友剛從chuang上起來,或是從遊泳池裏出來,這並不重要,一個如此偉大的領袖有諸多女友,也無可厚非。他只是想同tuo下統帥的軍裝,除去領袖面具的這位老人家說:您作爲一個人活得夠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說極有個xing,可說真是個超人,您主宰中guo成功了,幽靈至今仍然籠罩十多億中guo人,影響之大甚至遍及世界,這也不必否認。您可以隨意扼殺人,這就是他要說的,但不可以要一個人非說您的話不可,這就是他想要告訴毛的。

  他還想說,曆史可以淡忘,而他當時不得不說毛規定的話,因此,他對毛的這種個人的憎惡卻無法消除。之後,他對自己說,只要毛還作爲領袖帝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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