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坐在一個簡陋的小店裏。看得出,這裏絕不是陳白露該來的地方。又擠又髒的屋裏,那些車夫、小販,穿著寒酸的人,因爲她的到來都顯出隱隱的不安。
陳白露滿不在乎地坐在一條木板凳上,夥計有些緊張地站在她面前。
夥計:您,您想吃點什麼?我們這兒,只有馄饨,煎餅果子。
陳白露:就來兩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來了,陳白露也不怕燙,立刻就吃起來。
方達生默默地看著她。陳白露擡起頭。向他笑了笑。
陳白露:吃呀,好吃極了。
方達生依然看著她。陳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陳白露:你爲什麼不吃。
方達生:我不餓。
陳白露:(認真地)真的?
方達生笑了。
陳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餓了。(她調皮地一笑)小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一連吃了四碗哪。
陳白露端起方達生的那碗馄饨。
方達生:是麼?(臉上露出愉快的顔)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這會兒,還象從前的你。
陳白露楞楞地對著方達生看了一會兒,垂下眼睛,默默地吃著。
他們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兩個人的腳步聲在石頭的路面上清晰孤寂地響著。
陳白露:(輕輕歎了一口氣)達生,我從前真的有過那麼一個時期,是一個快活的孩子嗎?
她並不期待回答,一個人繼續向前走。
方達生看著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緊張而變得僵硬了,然而,他終于鼓足了勇氣,他跑了幾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陳白露被拉得擔過身來。
方達生;(激動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象從前一樣快活、自由……
陳白露直直地盯視著他,有一瞬間,她的眼裏似乎閃過一層淚光,但轉瞬即逝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無言的悲哀。
陳白露:自由?哪裏有自由!(望著他)你在說什麼呀。
方達生:(看著她的眼睛,隨後低下了頭)我說的是真心話。
陳白露:你那麼老遠跑到這兒來,難道是爲了這個嗎?
方達生:(喃喃)學校來了一個新老師,我請他替我代一段課,我……(他猛地擡起頭)我就是爲了來看你,來找你的。
陳白露:(停頓片刻)現在,你認爲這值得麼?
方達生:不,竹均,我看你這兩年的生活已經叫你死了一半,不過我來了,我不能看你這樣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陳白露:(忍不住笑)什麼,你要感化我?
方達生:我現在不願跟你多辯,我知道你覺得我很傻,不過我還是要做一次請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請你慎重地考慮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陳白露:(做出驚嚇的樣子)二十四小時!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複是不滿意的,那麼——怎麼樣?
方達生:那——那我就離開你。我要走得遠遠的。
微笑從陳白露邊隱去——她看見了方達生的臉上那真摯的苦悶的神情,她被他的這種神情感動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撫摸一下他的臉頰。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識到這個習慣的動作意味了些什麼,意識到了自己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的臉
變了。
陳白露:(恢複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語氣)那麼,好,你先等我問你一句話。
方達生:(懷著希望)什麼?
陳白露:(滿不在乎的樣子)你有多少錢?
方達生:(沒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陳白露:不懂?我問你養得活我麼?
方達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陳白露:(索更徹底地)咦,你不要這樣看我!我要人養活我,你難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門要坐汽車,應酬要穿好
服,我要玩,我要花錢,要花很多很多的錢,你難道不明白?!
方達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經忘了你自己是個讀過書的人,還是個書香門第的小!
陳白露:你知道麼?我還是個社交明星,演過電影,當過紅舞女呢。
方達生:(望著她,不知說什麼)你變了,你簡直叫我失望,失望極了!
陳白露:失望?
方達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沒有想到你已經變成這麼隨便的女人。我在幾千裏外聽見關于你種種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裏最喜歡的人會叫人說得一錢不值。我來了,看見你一個單身的女人,住在旅館裏,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這種行爲簡直是放蕩、墮落——你要我怎麼說!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陳白露也突然火了。
陳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麼敢說我墮落!你怎麼政當面說對我失望!你跟我有什麼關系,你這麼教訓我。
方達生:(頓住了,片刻)自然,現在我跟你沒有什麼關系。
陳白露:(不放松)難道從前我們有什麼關系?
方達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說有。(低頭)不過,你應該記得你是很愛我,我也是。現在……現在我看你這個樣子,你真不知我心裏頭……
他不想再說下去。
陳白露:(略帶嘲諷地)你心裏頭?
方達生:對了,“心裏頭”,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永遠在心裏活著。可是你,(他看了看陳白露)你倒象是很得意的?
陳白露:(沖口而出)爲什麼不呢!我一個人闖出來,不靠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現在,我不是好好活著,我爲什麼不得意:
方達生:你以爲你弄來的錢是名譽的麼?
陳白露:(吃吃一笑)可憐,你這個書呆子,你知道什麼叫名譽:我這兒很有幾個場面上的人,銀行家、實業家,假若你認爲他們的職業是名譽的,那我弄來的錢要比他們還名譽得多。
方達生:可你這樣的做法——
陳白露:我怎麼樣!我愛錢,我想法子弄錢,可我沒有把人家吃的飯便搶到自己的碗裏,我沒有挖空心思騙過人,害過人,我的生活是別人甘心情願維持的。因爲我犧牲過我自己,我對男人盡過女人最可憐的義務,我享受著女人應該享受的權利。
方達生:(望著陳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難道你就不需要一點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愛?!
陳白鼠(略帶酸辛)愛,什麼是愛情?(她看了方達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笑)你真是個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們不再說話了,各自沈浸在翻騰的思緒之中。陳白露把皮大更緊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
日出第四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