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京人第二幕上一小節]美術,研究文學,研究他們每個人喜歡的東西,爲中,爲人類謀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運氣不好,
倒黴,碰釘子,事業一到我手裏,就莫明其妙地弄到一塌糊塗。我們整天在天上計劃,而整天在地下妥協。我們只會歎氣,做夢,苦惱,活著只是給有用的人糟蹋糧食,我們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一句話,你說的(指著自己的頭)像我們這樣的人才真是(指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孫!
袁任敢 (一直十分幽默地點著頭,此時舉起茶杯微笑)請喝茶!
江 泰 (接下茶杯)對了,譬如喝茶吧,我的這位內兄最講究喝茶。他喝起茶來要洗手,漱口,焚香,靜坐。他的頭不但嘗得出這茶葉的
情,年齡,出身,做法,他還分得出這杯茶用的是山
,江
,井
,雪
還是自來
,燒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對我們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裏,就有一萬八千個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這有什麼用?他不會種茶,他不會開茶葉公司,不會做出口生意,就會一樣,“喝茶!”喝茶喝得再怎麼精,怎麼好,還不是喝茶,有什麼用?請問,有什麼用?
〔文彩由臥室出。
曾文彩 泰!
江 泰 我就來。
陳 (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爺。
江 泰 (立起,仍舍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陳 別老“譬如我”“譬如我”地說個沒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唠叨了。
江 泰 嗯,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發揮幾句吧。
袁任敢 (微笑)哦,當然不,請“發揮”!
江 泰 所以譬如——(彩又走來拉他回屋,他對彩幾乎是懇求地)文彩,你讓我說,你讓我說說吧!(對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種頂好的地方去吃。(頗爲自負,一串珠子似的講下去)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挂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小地方哪,像竈溫的爛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的炸三角,以至于——
曾文彩 走吧!
江 泰 以至于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鍋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這些個地方沒有一個掌櫃的我不熟,沒有一個掌竈的、跑堂的、站櫃臺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會做菜,我不會開館子,我不會在人家外開一個頂大的李鴻章雜碎,賺外
人的錢。我就會吃,就會吃!(不覺談到自己的痛
,捶
)我做什麼,就失敗什麼。做官虧款,做生意賠錢,讀書對我毫無用
。(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裏鬼混,好說話,好牢騒,好批評,又好罵人,簡直管不住自己,專說人家不愛聽的話。
曾文彩 (嘴)泰!
江 泰 (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著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後罵我是個廢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贅,我從心裏覺得對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 (連叫)泰,泰,別難過,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陳 進去吧,又喝多了。
江 泰 (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我心裏難過,我心裏難過,啊——
〔陳與彩扶江泰由臥室下。
曾文清 (歎口氣)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 我已經灌了好幾大碗涼開了,我今天午飯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曾文清 是——
袁任敢 我——
〔愫方一手持毛毯,一手持蠟燭,由書齋小門上。
袁任敢 愫小。
愫 方 (點頭)
曾文清 爹睡著了?
愫 方 (搖頭)
曾文清 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臥室走出,手裏握著半瓶白蘭地。
江 泰 (笑著)袁先生進來喝兩杯不?
袁任敢 不,(指巨影)他還在等著我呢!
江 泰 (舉瓶)好白蘭地,文清,你?
曾文清 (不語,望了望愫方)
江 泰 (莫名其妙)哦,怎麼,你們三位——
〔陳在內:姑老爺!
江 泰 (搖頭,歎了口氣)唉,沒有人理我,沒有人理我的喲。(由臥室下)
曾文清 袁先生,你方才說——
〔圓在屋內的聲音:爹,爹!你快來看,北京人的影子我鉸好了。
袁任敢 (望望愫與文)回頭說吧。(幽默而又懂事地)沒有什麼事,我的小猴子叫我呢。
〔袁打開那巨幕一般的門扇走進去,跟著泄出一道光又關上,白紙幕上依然映現著那個巨大無比的北京人的黑影。
〔寂靜,遠木梆更鑼聲。
曾文清 (期待地)把紙條給你了?
愫 方 (默默點頭)
曾文清 (低聲)我,我就想再見你一面,我好走。
愫 方 (無意中望著文的臥室的門)
曾文清 (指門)她關上門睡覺呢。(低頭)
愫 方 (坐下)
曾文清 (突然)愫方!
愫 方 (又立起)
曾文清 怎麼?
愫 方 姨父叫我拿醫書來的。
〔陳由文彩臥室走出。
陳 愫小
,您來了。(立刻向書齋小門走)]
曾文清 上哪兒去?
陳 (掩飾)我去看看孫少爺書背完了不?
〔陳由書齋小門下,遠遠又是兩下淒涼的更鑼。
曾文清 愫方,明天我一定走了,這個家(頓)我不想再回來了。
愫 方 (肯定地)不回來是對的。
曾文清 嗯,我決不回來了。今天我想了一晚上,我真覺得是我,是我誤了你這十幾年。害了人,害了己,都因爲我總在想,總在想著有一天,我們——(望見愫蹙起眉頭,輕輕撫摸前額)愫方,你怎麼了?
愫 方 (疲倦地)我累得很。
曾文清 (恻然)可憐,愫方,我不敢想,我簡直不敢再想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就像那只鴿子似的,孤孤單單地困在籠子裏,等,等,等到有一天——
愫 方 (搖頭)不,不要說了!
曾文清 (傷心)爲什麼,爲什麼我們要東一個,西一個苦苦地這麼活著?爲什麼我們不能長兩個翅膀,一塊兒飛出去呢?(搖著頭)啊,我真是不甘心哪?
愫 方 (哀徐)這還不夠麼,要怎麼樣才甘心呢!
曾文清 (幽郁)愫方,你跟我一道到南方去吧!(立刻眉梢又有些躊躇)去吧!
愫 方 (搖頭,哀傷地)還提這些事嗎?
曾文清 (悔痛,低頭緩緩地)要不你就,你就答應今天早上那件事吧。愫方 (愣住)爲——爲什麼?
曾文清 (望著愫,嘴角痛苦地拖下來)這次我出去,我一輩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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