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京人第二幕上一小節]按在燭臺裏)嗯。(貼)給他先點上蠟好,別待會兒喝了一半,燈“抽冷子”滅了,他又不高興。
陳 我幫你拿吧。曾文彩 不用了。
〔彩拿著點燃的蠟燭和筷子菜碟走進自己的房裏。
陳 (搖頭)唉,做女人的心腸總是苦的。
〔彩放下東西又忙忙自臥室走出。
曾文彩 江泰呢?
陳 剛進大客廳。
曾文清 大概正跟袁先生閑談呢。
曾文彩 (已走到火爐旁邊)哥哥,這開你要不?
曾文清 (搖頭,倦怠地)文彩,小心你的身,不要太辛苦了。
曾文彩 (悲哀地微笑)不。
〔彩提著開壺由臥室下。文清又把一個宜興泥的
罐放在爐上,慢吞吞地撥著火。
曾 霆 (早已拿起書本立起)爹,我到爺爺屋裏去了。
曾文清 (低頭放著他的陶罐)去吧。
陳 (走上前)孫少爺!(低聲)你爺爺要問你爹,你可別說你爹沒有走成。
小柱兒 (正好好坐著,忽然回頭,機靈地)就說老早趕上火車走了。陳 (好笑)誰告訴你的?
小柱兒 (小眼一擠)你自個兒告訴我的。
陳 這孩子!(對霆)走吧,孫少爺你背完書就回屋睡覺去。老爺子再要上書,就說陳
催你歇著呢!
曾 霆 嗯。(向書齋走)
曾文清 霆兒?
曾 霆 幹嘛?爹?
曾文清 (關心地)你這兩天怎麼啦?
曾 霆 (閃避)沒有怎麼,爹。
〔霆由書齋小門怏怏下。
陳 (看霆走出去,贊歎的樣子,不覺回首指著小柱兒)你也學學人家,人家比你也就大兩歲,念的書比你吃的飯米粒還要多。你呢,一頓就四大碗幹飯,肚子裏盡裝的是——
小柱兒 (突然),你聽,誰在叫我呢?
陳 放屁!你別當我耳朵聾,聽不見。
小柱兒 真的,你聽呀,這不是袁小——
陳 哪兒?
小柱兒 你聽。
陳 (谛聽)人家袁小
幫他父
畫畫呢。
小柱兒 (故意作弄他的祖母)真的,你聽:“小柱兒,小柱兒!”這不是袁小?你聽:“小柱兒,你給我喂鴿子來!”(突然滿臉頑皮的笑容)真的,
,她叫我喂鴿子!(立刻撒“鴨子”就向大客廳跑)
陳 (追在後面笑著)這皮猴又想騙你
。
〔小柱兒連笑帶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門前。按著曾宅到十一點就得滅燈的習慣,突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寬大的紙幕上由後面蓦地現出一個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在人的眼前,把屋裏的人顯得渺小而萎縮。只有那微弱的小爐裏的火照著人們的臉。
小柱兒 (望見,嚇得大叫)!(跑到
懷裏)
陳 哎喲,這,這是什麼?
曾文清 (依然偎坐在小爐旁)不用怕,這是北京人的影子。
〔裏面袁任敢的沈重的聲音:“這是人類的祖先,這也是人類的希望。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盡著自己的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捆綁,沒有虛僞,沒有欺詐,沒有
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吃生肉,喝鮮血,太陽曬著,風吹著,雨淋著,沒有現在這麼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
〔猛地隔扇打開了一扇,大客廳裏的煤油燈灑進一片光,江泰拿著一根點好的小半截殘蠟,和袁任敢走進來。江泰穿一件洋服坎肩,袁任敢還是那件棕襯
,袖口又掠起,口裏叼著一個煙鬥,冒出一縷縷的濃煙。
江 泰 (有些微醺,應著方才最後一句話,非常贊同地)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
曾文清 (立起,對)點上蠟吧。
陳 嗯。(走去點蠟)
〔在大客廳裏的袁圓:(同時)“小柱兒,你來看。”
小柱兒 唉。(抽個空兒跑進大客廳,他順手關了隔扇門,那一片巨大的白幕上又踞伏著那小山一樣的北京人的巨影)
江 泰 (興奮地放下蠟燭,咀嚼方才那一段話的意味,不覺連連地)而他們是非常快活的。對!對!袁先生,你的話真對,簡直是不可更對。你看看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成天垂頭喪氣,要不就成天胡發牢騒。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業沒有發展,愁精神上沒有出路,愁活著沒有飯吃,愁死了沒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遠沒有希望!譬如(指文清)他,—
曾文清 別再發牢騒,叫袁先生笑話了。
江 泰 (肯定)不,不,袁先生是個研究人類的學者,他不會笑話我們人的弱點的。坐,坐,袁先生!坐坐,坐著談。(他與袁圍爐坐下,由紅木幾上拿起一支香煙,忽然)咦,剛才我說到哪裏了?
袁任敢 (微笑)你說,(指著)“譬如他吧,”——
江 泰 哦,譬如他吧,哦,(對文,苦惱地)我真不喜歡發牢騒,可你再不讓我說幾句,可我,我還有什麼?我活著還有什麼?(對袁)好,譬如他,我這位內兄,好人,一百二十分的好人,我知道他就有情感上的苦悶。
曾文清 你別胡說啦。
江 泰 (黠笑)啊,你瞞不過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文對 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的苦悶,他希望有一個滿意的家庭,有一個真了解他的女人同他共一生。(興奮地)這點希望當然是自然的,對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發現了一個了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爲膽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讓這個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悶死,他忍心讓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現在這個女人還在——
曾文清 (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 泰 (笑著搖手)放心,沒喝多,我只講到這點爲止,決不多講。(對袁)你想,讓這麼個人,成天在這樣一個家庭裏朽掉,像老墳裏的棺材,慢慢地朽,慢慢地爛,成天就知道歎氣做夢,忍耐,苦惱,懶,懶,懶得動也不動,愛不敢愛,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這不是墮落,人類的墮落?那麼,(指著自己)就譬如我,——(劃地一聲點著了煙,邊吸邊講)讀了二十多年的書——
袁任敢 (叼著煙鬥,微笑)我就猜著你一定還有一個“譬如我”的。
江 泰 (滔滔不絕)自然我決不盡批評人家,不說自己。譬如我吧,我愛錢,我想錢,我一直想發一筆大財,我要把我的錢,送給朋友用,散給窮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詩說的,蓋起無數的高樓大廈,叫天下的窮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學,研究……
北京人第二幕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