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的生活是清苦的。
戰時物價騰湧,錢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會鑽營的去做投機買賣,撈外塊,可是對窮教員來說,日子過得就艱難了,對學生來說,那就更困厄了。戰區來的學生有貸金,自己申請,等工作了再還。開始時每月8元,4元錢的夥食,4元錢零用,還可勉強維持。後來提高到70元的貸金,但連飯也吃不到了。非戰區的有家的學生,是連貸金也沒有的。總不能餓飯啊!就搞點實物演出,農民來看戲,就拿著白薯、白菜、等來看戲,當地的紳士也有時送半只豬來,這樣,星期天就能打上一次牙祭,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曹禺是教授級,日子還可以維持,但他看著學生的清苦,打心裏是憐愛的。即使在最艱苦的日子,學生還在那裏勤奮地讀書,有時連夜地排戲演戲。作爲一個教師,財學生最深厚的愛便是把自己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使他們成才。除了指導學生排戲演戲,那就是教課,他教的課程門類是夠多的了,《西洋戲劇史》、《編劇技巧》、《名劇選讀》,等等。
在他的學生中,流傳著關于曹禺教書育人的種種事迹:呂恩說,那時我們許多學生都是慕萬老師的名而報考劇校的。他講課講得很精采,上午四堂課,他只在中間休息一次,但往往是一氣呵成,講得有聲有,邊講邊表演。沒有翻譯過來的劇本,他自己就朗讀原文。萬老師好讀書,戲劇方面的東西,他太精通了。在江安時,他給我們的印象就是一個手不釋卷的學者。①
範啓新說,萬先生講課,那真可謂口若懸河。他看得多,隨手拈來,旁征博引,而分析起作品來又是那麼細致入微。他講得傳神,我記得他講戲劇概論,常提到的劇作家和劇作,有匈牙利的摩爾納的《百合花》,法班拿的劇本也介紹得比較多。班拿是所謂靜默學派,沒有大的動作,重視心理分析,像班拿的《s*誤》,是黎烈文翻譯的,萬先生就介紹過。他說他很喜歡這個劇本,這樣的戲使人感到
切得很,我覺得《北京人》就有班拿劇作的影響。還有班拿的《瑪亭》,袁昌英翻譯過,他講的時候都入了迷,沈浸在戲劇情境之中,大家也如癡如醉了。②冀淑平回憶說,萬先生給我們講西洋戲劇史,他是從希臘悲劇講起的,他對希臘悲劇可以說有一種獨到的
會。他不是一般地介紹,而是讓你感到其中的悲劇精神。我們最喜歡聽他的課,別的班都來聽,他講課講到高興的時候,就用右手揪著右耳朵上的一個小肉瘤,眨著眼,神采飛揚,全神貫注,我們這些學生也都“入戲”了。③陳永係回憶說,萬先生教的課很多,他教編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錯綜心理,錯綜感情,都是一般戲劇理論書中很難看到的,聽起來很新鮮。他結合著許多劇本許多人物來講,說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不一般化。他講究戲的跌宕和節奏,韻味和分寸。他看卷子也很仔細,那時,每學期我們都要寫一個劇本,他批改得很認真,很仔細,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不好,哪個地方還得推敲,都批得詳詳細細。那麼多學生的卷子,他都那麼精心去改,他是十分負責任的。①他對學生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張家浩寫了一個劇本交給他看,這個劇本叫《紅
馬》,講一個愛
志士,打入日本軍隊中去刺探情報,經曆各種風險把情報搞了出來,其中用了不少驚險的技巧。曹禺看過,找到張家浩說:“下次你再寫這樣的劇本,就不要拿給我看。”②他是希望學生在開始寫戲的時候,就要有所追求,在思想和藝術上有真正的追求,而不要搞那些表面上熱熱鬧鬧的東西。
盡管他那時已經和鄭秀産生了深刻的感情裂痕,常常使他陷入苦悶之中。但是,教學生活卻給他帶來了幸福和愉快。他一旦和學生在一起,他的愁苦便一掃而光了。學生在暗地裏是同情他的,都是些大學生了,他們也感到萬老師和鄭秀是很難共的。兩個人生活方式不一樣,脾氣
格不一樣,沒有共同語言。也許他們偏袒著老師,覺得鄭師母對萬老師照顧不夠。他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袍,穿著破襪子。學生們都希望有人能照顧萬老師。這時,學生們也知道萬老師和鄧譯生有往來,朦朦胧胧中,覺得他們倆應該好,都幫著萬老師隱瞞,不讓鄭師母發現。有時,他們看到萬老師和鄧譯生在一起,就自動走開了,好像還在暗中成全著他們。他們也並不認爲鄭師母就是什麼一個不好的人,只是覺得萬老師和這位師母作爲夫妻生活在一起是難以爲繼了。
江安的生活畢竟是單調的,眼看著黃佐臨、金韻芝夫婦走了,張駿祥走了,同他朝夕相的朋友一一離去,曹禺的孤獨和寂寞是可想而知的,因而家庭生活帶來的痛苦便顯得格外突出了。他有著愛的慰藉,但卻藏在心裏,這種愛近在咫尺,但又隔著萬
千山。
也許可告慰于他的,是創作。《蛻變》出版了,這是在抗戰以來出版的第一部劇作,好不容易啊!在那紙張匮乏,出版業凋零的境況下,他的老朋友巴金把《蛻變》印了出來,這已使他感激莫名了。但更使他感動的,是巴金自爲《蛻變》寫了《後記》。這《後記》凝聚著巴金真摯的友情,真像一團火,溫暖著曹禺的心。
巴金是這樣寫的:
《曹禺戲劇集》是我替作者編輯的,我喜歡曹禺的作品,我也多少了解他的爲人,他的生活態度和創作態度。我相信我來做這工作,還不會糟蹋作者的心血,歪曲作者的本意的。從《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的最初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另一個朋友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他相信我們,如人相信他的真實的朋友。但這本《蛻變》卻是例外,它到我的眼前時,劇中人物和故事已成了各知識分子談話的資料了。我攤開油印稿本,在昆明西南城角寄寓的電燈下,一口氣讀完了《蛻變》,我忘記夜深,忘記眼痛,忘記疲倦,我心裏充滿了快樂,我眼前閃爍著光亮,作者的確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我最近在作者家裏過了六天安靜的日子,每夜在一間樓房裏我們隔著一張寫字臺對面坐著,望著一盞清油燈的搖晃的微光,談到九、十點鍾。我們談了許多事情,我們也從《雷雨》談到《蛻變》,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門大街14號南屋中那間用藍紙糊壁的暗小屋裏,翻讀《雷雨》原稿的情形。……《雷雨》是這樣地感動著我,《日出》和《原野》也是。現在讀《蛻變》我也禁不住淚
浮出眼睑。但我可以說這淚
裏面已沒有悲哀的成分了。這劇本抓住了我的靈魂,我是被感動,我慚愧,我感激,我看到大的希望,我得著大的勇氣。
六年來作者的確走了不少的路程。這四個劇本就是四……
曹禺傳(田本相)第21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