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0月4日,南開園沐浴在早晨八九點鍾的溫暖陽光之中。正是慶祝慶節的日子,大中路兩旁林立的彩旗,在微風中飄蕩著。馬蹄湖畔,周恩來手書“我是愛南開的”紀念碑,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早就傳出了曹禺要回到母校來的消息,師生們准備歡迎他的到來。
母校是關懷他的。爲了祝賀他從事戲劇活動60周年,祝賀他75周年誕辰,特地召開“曹禺學術討論會”。
在隆重而簡樸的開幕式上,南開大學校長滕維藻教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祝賀他60年來在戲劇活動和戲劇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祝他健康長壽,並代表師生向他贈送了禮品。曹禺致答詞時,表達了他對母校的深摯的感激之情。他說:“55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金黃的秋天,我告別了美麗的南開園。半個世紀過去了,又回到母校,這裏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永遠忘不了南開對我的培養和教育,我的一生是同南開聯系在一起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
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了75個年頭。他從南開走出去,今天又回南開來,接受母校的一片熱忱,一腔摯愛,怎不令他感慨激動呢!
他常說,“人生有許多事是很奇妙的”。當他75歲的時候,又回到故鄉,回到母校,觸景生情,引起他許許多多奇妙的回憶。
人生的確是奇妙的。事先誰也沒有想到,直到我在草寫這最後一章時,才發現了這個奇妙的巧合:1985年10月5日,正是曆8月21日,恰好是曹禺的誕生日。大家陪著他去探望他的舊居,這真是最好的紀念了。
人老了,總是懷舊的。前些年,他曾和李玉茹回到天津,也曾去找過他的舊居。但是,卻沒有找到。這次,可能是因爲房子經過了粉刷,恢複了原來的樣子,竟很快找到了。他的舊居原來在天津意租界二馬路28號,現在改爲河東區民主道23號。當他發現了舊居時,他興奮極了:“就是它,就在這裏。”久遠的記憶,突然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了,他像孩子那樣抑製不住喜悅。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的話像打開閘門一樣傾泄出來。他指著馬路旁邊的樓房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像是在做夢一樣啊!”
走進23號院內,是一座三層樓房。他說:“這是我家最先有的一幢房,後來租給一家公司了。”走進樓裏,他還有些兒時的印象:“這是大客廳,那邊是小客廳。那時我很小,也住在這裏,就是在這裏,她教我識字塊的。還有表哥劉其珂,他在這裏住過。”他進到原先的大客廳裏說:“在那時看,這間客廳大極了,現在看來很小。那時覺得大得不得了,真奇怪啊!”
看來,他不願意在這裏久留。這裏還不是他最懷念的地方。他回到街上,指著馬路斜對過的一座樓房說:“啊,那就是韓詩桁的家。”在23號門口,他說:“就在這個地方,我小時候,這裏排著一溜兒人力車,天津人叫腳皮啊,不要問價錢,上去就坐。”他又指著23號右邊的一個很精致的樓房說:“看,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個妓女,忘記了是個什麼闊老爺,花了一萬塊錢,把她買來作姨太太,這個小洋樓就是專門爲她蓋的。爲什麼叫金子,一萬塊錢,太貴重了,像金子一樣。那時,我們都想看看她是個什麼樣子,她不大出來,偶爾,夏天她洗了澡出來,在平臺上晃一晃。長得很美喲,不俗氣,不是大紅大綠,像個神仙似的,很文雅的樣子。真奇怪啊!她住的這個房子一點也沒有變。”
這時,不是別人來攙扶著他,而是他帶著大家朝一個胡同口走去,神采奕奕,滔滔不絕地講著:“就是在這個胡同口,經常看到農民,逃難的災民一頭兒挑著鍋,一頭兒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很慘啊!段就給我講她們家鄉的悲慘的故事。“這是個死胡同,裏邊的一個小樓才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隱藏在胡同裏的一座兩層小洋房出現在眼前了。他走得很快,還沒進去,就指著樓下的一個窗子說:“這就是我擱東西的地方,絕對不會錯的。”
平時,我到他北京的家裏,見到他,有時感到他行動遲緩,十分疲倦,說話長了,就有時忘記了說到哪裏。一副老態。可是,現在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連他上臺階都不要低頭,好像憑著他的感覺就一階一階地踏上去。幾十年過去了,依然是那麼熟悉,這使我格外驚訝!人的童年的記憶,真是都刻在神經裏了。
一進樓門,裏邊黑漆漆、沈沈的。我似乎感到當年這座樓裏的抑壓和郁悶。樓道的光線太暗了,牆壁,煙熏火燎都變得烏黑了。兩邊堆放著雜物,顯然住的不只一家,破舊不堪。此刻,我心中掠過一陣淡淡的悲哀。
曹禺指著一間房子說:“這是我的書房,還有一個小書童伴著我,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這裏,翻譯莫泊桑的小說,讀易蔔生,讀《紅樓夢》,看閑書,都是在這裏。上高中時,也在這裏溫習功課。”
好像許多記憶一下都湧來了,也分不清時間順序。他的回憶跳躍很大,忽而說到這個,忽而又跳到另外一個片斷。他突然對我說:“你上次說到沈敏基辦的講習班,那是
共合辦的,實際上是共産
辦的,就在這裏填的表。還在這裏學英文打字,讀四書五經,有好多老師教過我。
“還有一個姓王的小朋友,外號叫王傻子,人非常忠厚,我們一起讀書。不是念《三字經》、《百家姓》,都教過我了。那時,已經是五四運動了,讀《左傳》、《春秋》,還有《魯濱遜飄流記》。這個小客廳,教我的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論》,我記得第一句的四個字:‘叱咤風雲’,講起來搖頭擺尾。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幾個姨太太喲,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
房主人把他讓進原來他家的小客廳裏。一進去就說:“這個房子沒有變化。”他用手杖指點著,“這裏放著沙發,這兒是書桌,還有一張。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這個小客廳,有一件事忘不了。有一個李補耕喲,他一來就到這裏,穿著長袍馬褂,等著父
下樓來見他。父
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也是擺著架子。他一見父
就磕頭、跪拜。我父
也不客氣。這個人靠我父
當了縣知事,撈了不少錢啊!後來,他再來就和我父
對著抽鴉片煙,他的夫人和我母
對著抽鴉片。
“那時,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他用手杖指著樓頂天花板,“父母
在樓上大客廳裏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
曹禺傳(田本相)第34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