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春節就要到了。
二馬路上,穿起長袍馬褂的男孩和紮起紅頭繩的女孩子在嬉戲著,爆竹聲間或響起來,空中飄來陣陣香味。萬家公館也打破了平日的甯靜,二樓通向平臺的小餐廳的門關起來,挂起帷幕,臨時放上祭祖的桌子,把祖宗的牌位供上,蠟臺、香爐都擦拭得銀光閃亮。
一放寒假,曹禺就從學校回到家裏。他是無須心的,他從來不問家裏的事,治辦年貨,清掃房屋,擦洗器皿,自有繼母指使著仆人去做。他仍然躲在他的房間裏,去讀他的書。年三十了,德尊老早就讓仆人告訴家寶,陪他去澡堂洗澡。他從小就帶著家寶洗澡,如今兒子已經成了大學生,他仍然保持著這個老規矩,大概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吧!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層含意,輪到家寶來服侍他了。
洗過澡,通常又該理發的。正在理發的時候,德尊忽然覺得頭痛,似乎他已預感到什麼,便急著把家寶喊來,把他送回家去。抽大煙的人,都以爲只要抽上幾口煙就能百病皆除的。當繼母把燒好了的煙泡放到煙槍上,送到德尊的手裏,他剛剛拿起來要吸的時候,便突然昏厥過去,不省人事了。連搶救也來不及,就這樣猝然去世了。
萬德尊曾經得過中風病,不過因爲搶救及時,病情又輕,很快就痊愈了,也沒留下後遺症。得過這種病是要格外小心的,一是要注意休息調理,不能過分勞累;二是不能生氣。但是,要德尊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就在前幾天,因爲債務的事,他又生氣了。發過脾氣之後,就抑郁寡歡,成天沈著臉,家裏人看慣了,也未能引起注意。誰也沒想到他死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他的猝死,對萬家的打擊是太突然太沈重了。全家都不知所措了。繼母是個能幹的婦女,如今她哭得死去活來,根本就顧不得別的事了。大哥家修生軟弱,一點辦事能力都沒有,加之平時他對父
的怨恨,指望他辦喪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曹禺了。可是像他這樣的一個書呆子,突然讓他去東奔西跑,求爺爺告
,真是夠難爲他的了。
生活的教育比書本來得更深刻。讀十幾年的書,往往不及一件曆的事實教訓更直接,更深刻,更有力。
平時萬公館裏常是賓客盈門,吃啊,喝啊!在德尊面前極盡阿谀奉承之能事。曹禺從小就看到這些朋故舊是怎樣陪著父
吃啊喝啊!怎樣地送上笑臉和獻上殷勤。他以爲臨到父
亡故,求求他們來幫幫忙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但是,曹禺那裏懂得人情世故,他挨家跑遍了,去報喪去求援,結果呢?迎接他的是一張張熟悉而突然陌生的臉,是冷漠的眼
。如果說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也不符合事實,可以說他得到了對他一生說來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人生的真實相,世人的真面目。曹禺是這樣回憶父
的死的:我父
死後,
朋離散,那時,我才19歲。他是因爲債務生氣,一著急便死去了。是我去報喪,都是由我跑的。所有的人對我報喪都不起勁,除了李仲可,別的人都不來過問了。家庭一敗,立即臉就變了,就像魯迅說的那樣:“有誰從小康人家墮入困頓的嗎?我以爲這條路中,大概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真像魯迅經曆的那樣,家庭一敗就完了,找誰誰都不管,真是可怕的啊!這種
驗是平時不可能得到的,這種人生的
驗對我來說是太深刻了。①
這次遭際使曹禺想得很多很多。如果說,他在南開新劇團演戲是在驗戲劇裏的人生;而這次,就在
驗著人生的戲劇了。不過,後者要比前者來得不知深刻多少倍。
李仲可是德尊的朋友,爲人耿直,肯爲朋友幫忙。萬德算的喪事就是由他一手持主辦的。說起李仲可,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曹禺還很小的時候,李仲可還爲曹禺說過
。李仲可是軍閥齊某某的助手,可能是秘書之類的官。齊某有財有勢,只是姨太太就有不少。不知是爲他的第幾個姨太太的女兒,李仲可找德尊提
。德尊總是免不了那種窮念書的骨氣,他決不肯趨炎附勢,高攀那些他看不起的軍閥,他甚至感到一種侮辱,怎麼能娶一個小老婆的女兒呢!但是,德尊不願傷害李仲可,就對李仲可說:“齊大非偶(耦)嘛!”②這個回絕十分巧妙。他借用了《左傳》中的一個典故,就婉言謝絕了。說來也巧,李仲可料理喪事,他又把這位齊某某請來點祖。點祖是很隆重的,要請有名望的人來點。齊某某長得有些胖,背微微地佝偻,半白的頭發很潤澤地分梳到後面,確實一副富態相。在陽光下,他的臉呈銀白
,一般人都把這看作是貴人的特征。也許由于曹禺知道提
的事,當齊某某點祖時,曹禺就格外注意這位有福之人,他的長相打扮給曹禺留下深深的印象。後來,曹禺就按照齊某某的肖像描寫了周樸園。
萬德尊的亡故之日,正是舊曆除夕,陽曆是1929年2月9日,時年44歲。
德尊的死,使曹禺感到格外的悲涼。生母下世是那麼早!十四五歲的時候,他一直敬愛的大也死去了,如今又是父
的死。想起這些,心中不勝辛酸,他不明白爲什麼人生會碰到這麼多痛苦和不幸。
他又想起的死,想起
的悲慘的命運。
大家瑛的婚事是很不幸的。記得大
都成了個大姑娘,出落得更俊秀了,而對弟弟的疼愛卻是有增不已。隔著萬公館兩條街有一個姓柴的人家,柴大哥長著滿臉的麻子,他的妻子何鳳英和家瑛不知怎麼熟識起來,常到萬家來串門。有時,何鳳英就住在萬家,和家瑛睡在一張
上。因爲家瑛喜歡家寶,何鳳英也很愛這個小弟弟。柴家還有個老二,尚未娶妻,何鳳英熱心極了,一定要把他介紹給家瑛。和柴家老二見了面,家瑛還是滿意的,不久,就把婚事定下來了。所以說,這門
事也不能說是舊式的。繼母和家瑛的感情不錯,雖說不是
生的女兒,但繼母待家瑛如同
生的一樣。既然家瑛自己都滿意,作繼母的也就沒得可說了。臨家瑛出嫁時,母女還擁抱在一起哭了一場。這些,家寶都看在眼裏。但是,家瑛婚後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幸了。柴家是山東人,也是個官宦人家,家裏很有些錢。一家人都抽鴉片,婆婆抽,哥哥抽,丈夫抽,把這個家抽得烏煙瘴氣。婆婆爲人不好,總是看不上這個兒媳婦,家瑛不是那種潑辣的女
,是婆婆太挑眼了,這使家瑛十分郁悶。婆婆不好也罷,可是逐漸發現丈夫也不好,在外邊嫖妓女,賭博,不務正業,回到家裏也沒個好臉
。這樣,夫妻之間的感情産生了裂痕。婆婆的虐待,丈夫的欺侮,使她每次回到娘家,總是抱著繼母號啕大哭:即使對著弟弟家寶,也不禁傷心落淚。家寶看見
的……
曹禺傳(田本相)第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