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可以寫這小說的最後一節了。
老爺子這鳥兒是養不下去了。
是推土機給逼的?是兒子給造的?還是什麼給鬧的?
他弄不明白。好像也不光因爲沒了遛鳥兒的地界。地界要找,也還有。要臉要皮,想躲開那老哥兒幾個,也成。北京城大了,遛鳥兒的老頭兒們多了,提著鳥籠,哪兒去都成。可他還覺得沒多大意思了。還是當初有過的那念想,放生吧。
沈老爺子在家裏悶了三天。第四天清早,兒子,兒媳和孫女都沒在家,他往兜兒裏揣了二百塊錢,下樓去了。
一左一右,兩張畫眉籠子,一蹭一蹭,到了大馬路的邊兒上。
這附近沒法兒撒他的畫眉,他是知道的。上次想放生的時候,好歹還想著樓群外邊有一片綠地呢,現在可好,連那最後一片綠地,也平啦。去龍潭湖?鬧不好就得碰上老哥兒幾個。老哥兒幾個大概早從老孫頭兒那兒聽說什麼啦,他見他們?有那麼厚的臉皮嗎!
去哪兒?汽車一輛一輛從眼前沖過去,沈老爺子直到這會兒,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只是覺得,他應該去個遠的地方,那兒有山,有林子,好讓他的畫眉出了籠子,有個藏身的地方啊。說真的,這哥兒倆早讓他給慣壞了,每天
蛋拌小米,時不時來一頓面包蟲兒,上火了,還得四
給它找蜘蛛……回了林子,它們還會不會自己找食兒?不管怎麼說,還是給它們找座大點兒的山,找片密點兒的林子吧。
老爺子是坐過出租車的,當然,是和兒子一起坐的。兒子好像是站到馬路邊兒上,把手揚了一揚,那出租車就停下來了。他把鳥籠子放到地上,也把手揚了起來。可那車頂上有出租燈的小臥車,就是不給他停下。他有點生氣,覺得出租司機一定是勢利眼,是不是以爲我老頭兒出不起車錢?他索把那四張五十塊的大票拿了出來,撚開,攥在手裏,一見著出租車開過來,就朝他們揮著。可還是不見有車給他停下。
“老大爺,您這幹嗎呢?”一個民警走了過來。
“對,您來得正好,您幫我截一輛!”沈老爺子氣呼呼地對民警說。
“您在這兒可截不著車。這是路口,根本不讓停車。誰停了車,誰得跟我這兒交錢。”民警拍了拍手上的罰款本。
原來如此。沈老爺子只好又提起了他的鳥籠子。
“那您說,我哪兒截去?”
民警打量了他一眼,覺得這老頭兒還真夠“譜兒”——好嘛,打“的”去遛鳥兒,他戳了這麼多年大崗,還是頭一回見識呢。也是,讓這老爺子走到二百米以外去截車,還不得半個鍾頭出去了?再給我在大馬路上摔一交,更麻煩啦。擡眼,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了,還巧了,是輛空車。揚揚手,又用手指往身邊點了點,那出租車乖乖兒地停在了身前。
“師傅,師傅,”出租司機從駕駛室裏鑽出來,一邊往民警跟前跑,一邊從兜裏往外掏煙,“我錯啦,我錯啦……”
“你錯什麼啦?”民警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拉上這老爺子,該去哪兒去哪兒!”
“好,好,一定,一定!”出租司機這才明白不過是“官差”,麻利兒地開開了車門,又是攙胳膊,又是遞鳥籠,侍候著老爺子坐進了他的車。
“您去哪兒?”車子慢慢向前滑行,在警察的注視下開了過去。
“呃……”老爺子這才想起,自己淨顧著琢磨這司機跟警察了,還忘了跟人家交待去,“您啊,……拉我……拉我去香山吧。”
司機掉轉車頭。
“哎喲,老爺子,您這一錘子可苦了我喽。我這半天兒全得給您搭上啦!我說,您兒子也夠……夠黑的,就這麼著,天天爲您截輛車,讓您去香山遛鳥兒?”
沈老爺子一樂,沒做解釋。
“我給您錢。”過了一會兒,老爺子說。
“哎喲,我沒別的意思,真的,沒別的意思。我哪能收您的錢啊。能拉上您,是我的榮幸……您可別跟您那兒子說去,別。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回頭找個茬兒,把本子給我扣了,那我可虧大發了!”
老爺子不再說話。錯到了這份兒上,您是讓我說破還是不說破?這可是您自找,誰說那民警是我兒子啦?誰說我不打算給錢啦?你們年輕的就是這樣,老是在我們老家夥面前抖機靈。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全他這號東西!行,讓你們抖機靈,讓你們抖,有你們氣我們的時候,也有我們開心的時候!
想到這兒,老爺子把腰板兒陷到了沙發座兒裏,又揚起了臉兒,把腦袋靠到了靠背上,真的有點兒警察他老爺子的神氣啦。
話是這麼說,到了香山,也還是把五十塊的一張扔到了前排座兒的墊子上。
“您……您這是爲難我,大爺,您……您……別這樣,這讓我……”司機追著他,把錢往回塞。
他不理他,不接錢,提著他的鳥籠,徑直奔前走。
到了靜宜園門口,他看見那司機還傻傻地站在停車場上。
買了票,慢騰騰地挪進了公園。
不是星期天,香山公園裏還算清靜。他多少年沒來了?忘了。他已經忘了最後一次來香山是哪一年了。只是記得那時候還沒有通車,他是騎著毛驢來的。哦,對了,是個春天,舊曆四月初幾來著?他是到妙山進了香,從北安河那邊下的山,回北京的時候,拐到香山來了。那時候的香山哪有這
泥道兒啊,一山一山的林子,樹根兒底下全是暄乎乎的樹葉了,鳥兒那叫多呀。也怪,多少年的事了,好像早忘了,可說不定是印在心裏了,要不然你怎麼張口就說要到香山呢?您是想著這兒鳥兒多,好叫你的畫眉有個就伴兒的吧?
老爺子不會忘記自己是幹什麼來的。不過,走著走著,擡眼四望,他忽然發現,提著鳥籠子的,並不止是他一個人。就在他前面不遠,一位老者也提著鳥籠走著。這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因爲什麼,好像被什麼所吸引,跟著那老者,轉過了一個土坡,看見一片小樹林。那兒已經有幾位老者了,他們的鳥籠已然挂到了樹枝上,哪一種鳥籠裏養的什麼鳥,內行人是不難看出來的,所以,稍有經驗的人,一到了遛鳥的地方,不難明白自己應該到哪兒去挂鳥籠。沈老爺子一點也沒含糊,直奔畫眉籠子集中的地界就去了。
更內行的人不僅能看出自己的位置,而且能看出自己的鳥兒的地位。沈老爺子往樹上的籠子掃了一眼,若無其事似的把自己的鳥籠挂上去。先來的鳥迷們也都不是“白帽子”,瞄了一眼老爺子那張籠,就已經了然,待到老爺子揭開了籠罩,有的人就開始“啧啧”感歎,更有一些人拿籠罩罩起了自己的籠子,免得新來的“武林高手”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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