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咱中是比美
強。至少,這活法兒就比他們強。
我去過美,而且,還去過美
的老人院。我去的那家老人院,在華盛頓的威斯康星大道上。所以,咱見過中
首都的老爺子,也見過美
首都的老爺子。
美的老爺子們(連老太太們也算上),那道行差遠了。他們鬧騰啊。
其實,美的老爺子們、老嬷嬷們的鬧騰勁兒,您就是不去美
也能知道,您看過沒看過北京人藝演出的《洋麻將》?那出戲編得挺絕:兩個鍾頭的戲,只有倆演員。場景只有一個。于是之演那老爺子,朱琳演那老太太。去看戲之前我就犯嘀咕:您說,這戲怎麼演?誰想到那戲挺棒,讓人看著忍不住樂,品著又忍不住心裏發酸。那戲說的就是,美
的老頭兒老太太們,那心裏是怎麼鬧騰的。
我沒有想到,我沿著威斯康星大道老人院那長長的、蛋青的走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的時候,這“鬧騰”會落到我的頭上。
如果沒有這一次遭遇,我對這家老人院的參觀,真的不過是一次“參觀”而已——老人院的負責人,一位彬彬有禮的黑人婦女,坐在她寬大的寫字臺前,周詳地向我介紹了這家老人院的情況,耐心地回答了我的每一項詢問。隨後,她召來了護士長,領著我沿長長的走廊一路看過去。我被輕聲細語地告知,這兒是單人房間,那兒是雙人房間;這兒是護理臺,那兒是娛樂室。護士長還特意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告訴我這門上有防止病人出走的裝置,當那些精神恍惚的老人們企圖開門外出的時候,護理臺會立刻得到報告……主人的周到是無可挑剔的,他們做到了爲一個來訪者所能做的一切。我當然也中式地頻頻點頭,又中
式地把聽到的一切一一記到采訪本上。不過,我得承認,我心不在焉。我似乎預感到要發生一些什麼。要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這時候,他出現了——個子矮矮,臉部瘦削,象牙
的臉上挂著褐
的老斑。薄薄的鼻翼近乎透明,這讓我想起了蠟像館裏的蠟像。他那輪椅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簡直鬧不清他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他盯住我的臉,不錯眼珠地看著,瞳仁裏閃著藍幽幽的光,這讓我心裏有些發毛。他看了好一會兒,眼皮耷拉了一下,很快又撐了開來。
“年輕人,你唱歌嗎?昨天夜裏,是你唱著歌,從這兒走過的嗎?”
他終于開口了。
心裏一動。我明白,果然,是有件事要發生了。
可是,你怎麼回答他?
昨天夜裏,唱著歌,從他門外走過的,是你嗎?
“我……我……”一時間,竟然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我側過臉,朝護士長投去求援的一瞥。
護士長微笑著走上前來,朝老爺子叽哩呱啦地說了一些什麼。猜得出,她在替我解釋。
可是,老爺子眯起眼睛,在護士長的叽哩呱啦中搖頭,一下,一下。
這神氣讓我想起了北京那些任的孩子。
“不聽不聽,小狗念經。”他們說。
“年輕人,你昨天唱得真好!請爲我再唱一個吧!”他說。
我結結巴巴地告訴他,他一定是搞錯了,我從中來,來這裏參觀,今天是第一次到這裏,昨晚上,我住在喬治鎮。再說,我也很少唱歌,更不會唱英文歌。
“不不不,是你,一定是你!”他迫不及待地打斷我的話,朝我仰起了臉,抑揚頓挫的英語倒有點兒唱歌的味道了。他隨著這一抑一揚的節奏,又開始一左一右地畫著弧,“昨天夜裏,你從走廊走過,你高聲唱著,真好聽啊。你再爲我唱一個吧!請求你,真心地請求你!”
我敢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忘記這漸漸浸入淚的藍
的瞳仁。
您說,我怎麼就那麼笨。我當時就知道傻笑,向他表示歉意。我拉起他那幹瘦幹瘦的右手,另一只手又湊上去,往他那手背上深情地拍了拍。我到底沒給他唱歌。就這麼著,讓他眼睜睜看著我,離開了他。
實話跟您說,一眨眼那工夫,我還真的把平生會的那幾首歌往腦子裏過了一遍。可惜的是,我就會唱幾首毛主席語錄歌,再就是《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我到底還是沒有唱。我唱不出來。
很快就開始後悔——哪怕你給他唱一遍《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不過,這後悔更快地被心中閃過的另一個念頭沖淡了:美的老爺子們,您這是幹嘛?八層大樓住著,一人一屋,好吃好喝。有電視看,有電話打。您這兒多安靜,多清閑,多舒坦,多自在。舒坦得讓我進了門,大氣兒都不敢出,李白講話“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不說您是天上人吧,在這地界養老,也和天上人差不多了。您還鬧騰什麼?您真該跟我們北京的老爺子們學學,知足,知命,不說全世界、全中
吧,至少,全北京,就我老頭子得意,美氣,活得開心,過得踏實。那才真叫會活呢!
想是想到了,我可沒給他們上這一課。說有什麼用?中多少年了?美
才多少年?他聽得明白聽不明白且不說,就算他明白了,他學得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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