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放生第四節上一小節]?”我問。
“沒病。”他說。
他笑了笑,遞我一支煙。我說我不抽煙。他一人點上了。
“您治什麼病?”他問我。
“沒病。”我說。
“那好,那咱就甭說什麼治病防病的了,我看,咱哥倆兒都是沒病找病。”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就這麼認識了這位沈曉鍾。
交深了,互相都明白了,爲什麼獨獨我們哥倆兒不能跟別人似的,在古柏林子裏撒歡兒打滾兒。
“您甭說您最近懶得動筆,您也是六根不淨。我一看就看出來了,看你那眼睛,一邊做著動作,一邊往老頭兒老太太們臉上亂踅摸。您能得‘氣’?您能,我早能啦!”
“您倒沒踅摸,可心裏鬧騰啊。想著您的老爺子,想著您怎麼能辭了職,發財去,咱哥倆兒誰比誰強多少!”
後來,這一段兒,常常成爲我們互相開玩笑的笑料。
和我一樣,沈曉鍾給氣功班交上三十塊錢,也有很大的隨意。我們搭上話的當天我就明白了,他原來是陪他們家老爺子遛早來了。老爺子剛剛做完了膀胱癌的手術,出了院,又要延續多少年的老習慣,提著他的鳥籠子,到林子裏待上兩個鍾頭。沈曉鍾是個孝子,是不能不跟著來的。也該著他們家老爺子有福,兒子幹活的那工廠還不景氣,發75%的工資,上半天班,因此沈曉鍾才能踏踏實實地完成他的使命。
于是,每天,把老爺子送進了那片遛鳥的人們聚齊兒的林子,他也就忙裏偷閑,在天壇公園四轉悠。有那麼一天,也被這面霧氣沼沼中的錦旗所吸引,來領教領教這讓人吹得昏天黑地的鶴翔莊。
既然都不是意守丹田的材料,還有一位更不是材料的老同志天天在這兒給你上課,咱就更該徹底絕了望,甭在這兒守啦。
我們都爲對方能成爲自己失敗的夥伴而高興。
一起宣告失敗的那天,我認識了沈曉鍾的老爺子沈天骢。
老爺子提著兩個大大的畫眉籠子,一晃一晃地從古柏林子裏走出來。這時候,已是日上三竿時分了,冬天的陽光舒舒坦坦地灑在老爺子的身上,這身影讓他身後那墨綠的古柏林子一襯,透著那麼灑
、閑適,顯得我們——看著這老爺子走過來的兩位晚輩,一身全沾滿了暴土揚煙的滾滾紅塵。
北京老爺子的從容不迫,真的是文化,是哲學,是曆史,是我輩永遠也修煉不出的道行。
那會兒,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詞來概括我的自悲和慚愧了。
沈曉鍾迎過去,從老爺子的腰間掏出一個暧袋似的物件來。他們一起走到一株樹下,把
袋裏的黃
放了出來。我這才明白,這是老爺子膀胱的代用物。兒子幫老爺子把那物件塞回腰間。老爺子又提起了他的鳥籠子,優哉遊哉地往前走。
“爸,這是我新交的朋友陳……陳老師。”沈曉鍾還沒來得及問我的名字,不過,他倒問了我的職業,我說我是“寫文章的”,所以,他對老爺子說:“陳老師是……是記者。”
“噢,您是幹大事的人。”老爺子沖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如果沒有沈曉鍾這一句介紹,我和老爺子說不定相熟得倒快些。現在可好,老爺子客氣過了,大家反倒有幾分拘謹了。
老爺子的兩張鳥籠子上面,都罩著深藍的籠罩。不過,從那鳥籠的大小、形製,還是能估得出裏面養的是什麼鳥的。一般來說,靛颏籠、紅子籠小些,百靈籠稍大,而畫眉則更大。畫眉籠裏,當然有養八哥兒、鷯哥兒的;不過,在北京的老者中,養得最多的還是畫眉。特別是北京人無人不知的是,養畫眉最講究“遛”,所以,一見老爺子搶著鳥籠子晃之不已,你也能認定這是畫眉無疑。
“您這畫眉哨得怎麼樣?早押上音兒啦?”跟這老爺子最好的話題,莫過于他的鳥兒了。
“嗨,沒啥,瞎玩兒呗。”
“您可不是瞎玩兒,不是。”我也夠壞的,其實我對鳥經知之甚少,不過,既然知道一點皮毛,焉能放過唬唬老爺子的機會?這大概也是職業使然,您沒見寫家借著丁點兒的素材,寫一部小說嗎。當然,這會兒,拿出一點行家的自信,是爲了哄得老爺子高興。您想啊,老爺子的寶物,讓一個外行誇,是什麼勁頭兒,讓一個內行誇,又是什麼勁頭兒!
其實,我賣的這個關子,真的是皮毛而已,不久前去參觀舊京風俗展覽,才知道養鳥者光鳥籠一節,就有那麼多講究。內行人不用開籠罩,只要看一看那籠子的籠抓,便能知曉主人的品位。一個大抓鈎,下面再張開四個抓兒,把個鳥籠牢牢抓起。這鳥籠的神氣,全在這抓鈎上哪。我看這老爺子的鳥籠的籠抓,也分不清是銅抓、鐵抓還是鋼抓,反正是覺出了那麼一
子氣韻。管他!誇他,沒錯兒!
“大爺,我是外行,真的,外行。”我說,“不過,光看您這‘抓’,我就服了。您說什麼?您瞎玩?那全北京還有不瞎玩的人沒有?”
我要是說“籠抓”,那就明擺著是外行了,可我說“抓”,我敢說,我把老爺子唬住了。
“您要是外行,全北京也沒內行了。”老爺子呵呵笑了起來,“就沖您說的這兩句我就聽出來啦,著調兒,陳老師!……我這兩張籠子,前清傅三兒的紫漆,您知道,傅三兒的靛颏籠子出名兒不是?這畫眉籠子倒稀罕啦。說句不好聽的,您這眼可夠習的:這‘抓’,也還真不是大路貨——真正的前清內務府造辦的活兒……”
就這麼,又認識了沈家的老爺子沈天骢。
沈家住在宣武門內的一座大雜院裏。這兒離天壇可夠遠的,怪不得老爺子到天壇遛鳥,得由兒子陪著:兒子得蹬上小三輪車,拉上他,再拉上他的鳥籠啊。沈家住的那院子,過去可不是大雜院。那院子光看那門,氣派就不小:這是標准的廣亮大門,簡瓦,起脊,脊上一對“蠍子尾”翹然昂然。門洞上方,橫檻上四塊六角形的門簪簪,“平安吉祥”四個字還依稀可辨。敞開的大門已經斑駁了,可是能看得出過去是朱紅的大門。也就是說,這大院過去起碼住著位公侯。如今,這院子當然由老百姓們當家做主了:頭進院子住了三家,二進院子住了四家。沈家住在裏院一明兩暗的三間東廂房。
說實在的,自從這爺兒倆請我來了一次,我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按說,先認識了沈曉鍾,又和他的年齡相仿,應該和他走得更勤才是。可是,後來倒和老爺子混到了一塊兒。
也是,沈曉鍾每天完成了自己的“護送”任務,再也不沾家。75%的工資給誰,誰都得忙活著另找活路。沈曉鍾見了我就念叨,是另找合資廠子幹,還是辭了差使,自己幹。倒是我,有一陣子沒少了往老爺子這兒跑。後來我是越來越看明白了,老爺子算得上我們的老北京的一個人物。這大宅門,就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打他爺爺那輩兒開始不爭氣,一點一點地賣祖産,賣到了最後,只剩下這座院子。老爺子年輕時也是吃“瓦片”爲生,吃到最後,更慘,只剩下這三間廂房了。即便到了這會兒,您聽聽老爺子話裏話外那口氣,還是那麼不急不躁、不緊不慢的呢。
“心裏就是擱不住事。”有一天,他提起自己的兒子,“老話說得好,人家騎馬我騎驢,後面還有趕腳的呢,你著什麼急?到你餓肚子那會兒,全中的老百姓就得餓死一半兒啦。他呢,就不聽我的。起急。急壞了身子是誰的?是你自己的!”
說真的,就這一套,不要說那些“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改革家了,就是他兒子都不能容忍。
“您是不急。您有急的事嗎!說古,您是得慢慢悠悠;遛鳥,急了行嗎?”我見過他兒子當面搶白他,“可我……我把這輩子也交待在這兒,行嗎?”
“不行不行,你可別學我,兒子。你這一輩子可不能交待在這兒。你是出將入相的料,耽誤了咱家事小,75%工資,算啥?耽誤了家就麻煩啦。你好好的,奔去!……我可不敢攔你。”如果說,老爺子也有急赤白臉的時候的話,那就是他幽默的時候。
我想,或許是老爺子這從容不迫的哲學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當他以另一種面貌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感到那麼震撼吧。
是的,一個月前,再見到沈老爺子的時候,我發現的,的確是另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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