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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叉》第十節

陳建功作品

  當天晚上,崔老爺子已經有點兒後悔了。他覺得自己那念想挺沒勁。說出來,真的讓人家那麼辦,更沒勁。生氣歸生氣,窩火歸窩火,人家服了軟兒,遞過了話兒,你就得見好就收,那才透著自己有“派”。這可好,跟小孩打架似的了,人家都趴地上叫爺爺了,您還非得晃著膀子轉兩圈兒。幹嗎哪這?這大概也叫“派”?年輕時候嘛,興許要的是這種“派”,老了老了,老季頭兒講話,得饒人chu且饒人……想是這麼想了,又覺得自己全他ma胡想,話都說出來了,你還能再去找老季頭兒,反悔不成?

  坐到宏遠賓館派來的那輛紅se的“桑塔納”裏,崔老爺子昨晚的那點兒後悔勁兒,又翻騰上來了。

  “桑塔納”是臨中午時由季老爺子領來的,一塊兒來的,當然還有小梁子。小梁子穿著一身嶄新的“官yi兒”,手裏提著滿滿一大網兜的shui果,進門先把shui果放到了八仙桌上,然後“崔大爺”“老爺子”一通亂叫,就跟沒發生任何事似的,看住chu、問身ti,話裏話外透著qin熱。這會兒,他坐在司機旁邊,時不時就回頭和後座兒的老爺子們聊兩句。其實,也不用他小梁子挖空心思地找話茬兒,那位季老爺子今兒個就跟打了ji血似的,聊得比他還歡哪。老季頭兒今兒的扮相就夠顯眼的:一身簇新的藍“滌卡”解放服,一看就知道,這夥計把逢年過節才穿的yi服都從箱底兒給翻出來了。在崔老爺子的印象中,季老爺子是個平和隨和,與世無爭之人,可今兒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話多得都有點兒反常。是因爲這趟總算能跟著“老哥哥”去出了那口氣了,開心?還是因爲今兒也成了個角兒,不管是“老哥哥”還是小梁子,誰也少不了他,得意?反正這一路你就聽吧,先是問司機“桑塔納”的車價,然後是感歎自己這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又問這宏遠賓館得多少錢住一宿,接著又感慨這世界也真是有錢的真有花錢如流shui的真有心甘情願當“冤大頭”的……“桑塔納”從熙熙攘攘的前門大街穿過去,季老爺子更來勁兒啦,就跟坐的是交通民警的巡視車一樣,全馬路的人和車,他都看著不順眼。

  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按說這時候不是北京行車的高feng,可在前門大柵欄一帶,大馬路上的人流車隊,就沒有松快的時候。

  “你說這人,放著好好的人行道不走,跟走他們家菜地似的,淨他ma瞎竄,這車,有法兒開嗎?”

  臥車排在壅塞的車隊裏,一點一點往前蹭,老季頭兒罵了起來。

  “沒錯,就他ma這些人,有時候恨得我,真他ma想軋狗日的!”司機眼睛望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小心翼翼地動著。

  “嘿,奔哪兒騎啊,邊兒去!”季老爺子來了勁,索xing搖下了窗,探出半張臉,對一位不管不顧、緊貼著臥車騎行的人罵道,“這兒是大馬路,不是他娘的雜技場!”

  “得嘞老爺子,您少說兩句吧。您再說,他丫的敢上來把我的車給砸了!”這司機其實也不過是個“耗子扛槍窩裏橫”而已,他可知道,這年頭,北京的老百姓,淨是一腦門子官司的主兒,您老爺子這不是給我找事嗎。輕的,人家截住了你,跟你逗會兒咳嗽;重的,推著自行車過來,往車身上來一下子。哪樣你受得了?

  司機到底還是說晚了。話音沒落,“吱”一聲,踩了一腳刹車。

  讓老季頭兒罵了的那主兒,把自行車橫在了“桑塔納”前面。

  “誰罵人來著?你他ma出來!”騎車的那位,上身穿件皮夾克,下身穿條牛仔褲,別看瘦得跟小ji子似的,走過來,低頭趴車窗上看,一副拉開場子打架的架勢。

  車裏的幾位,啞巴了似的。

  “咚!”車頂被擂了一拳。

  司機推開車門,沖了出去。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

  “幹什麼?砸了你丫挺的車!……”

  “敢!……有事說事,這車可是guo家的!”

  “guo家的?guo家讓你們他ma罵人來著?……我他ma不跟你說,我找罵人的說!”“小ji子”躲過了司機,又朝後車門沖了過來,“砰砰砰”,把車門拍得山響,“孫子!你他ma出來!有尿的,你他ma出來!”

  老季頭兒哪有這膽兒啊,表面上沒事,心裏已經篩了糠了。

  幸好車門鎖著呢。更幸好這車上還坐了一個警察。

  小梁子大概也看出來了,非他出去,這局面是收拾不了了。他從手提包裏拿出了大蓋兒帽,戴上,打開了車門。

  見車裏出來了個警察,“小ji子”一愣。

  “怎麼茬兒?有話好好說,別擋道,妨礙交通。”小梁子愛搭不理地說著,低頭只顧戴他的白線手套。

  “……”這回,輪到“小ji子”心裏篩糠,“您……您車裏那位,他……他罵人。”

  “罵你?我罵的!爲什麼?你不好好騎你的車,亂他ma拐什麼?……把車搬開,甭擋道兒,我還有公務!”

  “……”

  “快著,告訴你,誤了我的事,你擔待不起!”

  沒等“小ji子”反應,看熱鬧的人裏有膽小的,已經把那自行車給挪開了。

  誰沒事跟警察叫板?

  “砰!”關上了車門,接著朝前走。

  老李頭兒也不歡了。

  誰也不說話。

  按說,剛才那陣勢,最應該下車的、是崔老爺子。但分占點兒理,他都下去了。別忘了他跟季老爺子的交情,何況,他還是個有功夫的人。

  可他覺得挺沒意思,他沒動窩兒。

  後來小梁子給人家來的那一套,他覺得更沒意思。

  忽然想起,現在,坐車去幹的那事,還不是一樣?

  這會兒您可得了勢了,該著您拔拔份兒了,您坐了輛“桑塔納”,還是那四個小子的頂頭上司的“桑塔納”。您的車進了宏遠賓館的大門口,停在大堂前面,那四個小子乖乖兒地過來開門,看見您得嚇一跳。您特美,特得意,屁顛兒屁顛兒的,人五人六的,牛逼烘烘的。您他娘的不覺得自己狗仗人勢?您別忘了您讓人家擠對、讓人家不當盤菜的那gu子滋味兒。老話,都是看家護院的命,誰跟誰啊,誰跟誰來狗仗人勢的都沒勁!……

  想到這兒,崔老爺子差點兒叫停車,讓司機送自己打道回府。

  晚了,宏遠賓館那山一樣的身子,已經戳在眼面前了。

  “桑塔納”從崔老爺子看過的停車場門口開過去,到了宏遠的門口,向右一拐,開進了大敞的鐵柵欄門,順著右手的弧形道兒拐了一個圓圓溜溜的彎兒。崔老爺子覺得,這彎兒拐得帶著那麼一gu子味兒;像是擦著賓館和停車場之間的那個柵欄成心來那麼一下,拉著他去和他曾經待過的那地界逗逗悶子。他覺得這悶子逗得也特沒勁,可他又沒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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