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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叉》第九節

陳建功作品

  北京的跳蚤市場最早是在東城開辦的,據說是東四十條那兒的一家中學先開了口子,請那些提溜著東西想當“業余小販”卻又沒地方練攤兒的市民們到他們學校那籃球場上先來了一下子,這就開始“火”了起來。也是,在這以前,北京的老百姓們真熬得五脊六獸的了。最難熬的,是那些吃“死錢兒”的,譬如崔寶安之類。您想啊,物價說是穩定,可它又蔫蔫兒地長,靠幾年前定的退休金來過日子,又怎麼受得了,更甭說崔老爺子這樣的還有特殊的難chu了。同樣難熬的,還有那些不景氣的工廠的工人們,工廠不景氣,廠長也有招兒:不是東西賣不出去嗎?每人發點兒産品,算是抵了工資。您看那些天擦黑兒就上街賣襪子的、賣手套的“遊擊隊員”們,不少就是拿本廠發的産品在那兒賣哪。北京人臉皮薄,站街吆喝,撂地擺攤兒,就夠臊眉耷眼的了,還得賊眉鼠眼地亂巡,生怕被“工商”抓了去。“跳蚤市場”開了張,《北京晚報》再那麼一通煽,名正言順,成了改革的新事物。“五脊六獸”的北京人,非但不再臊眉耷眼,反而覺乎著是一件挺掙臉的事了,能不瘋了似的往那兒奔?這一“奔”不要緊,第二次就把那籃球場差點兒沒擠爆,推著小推車的,蹬著三輪車的,自行車後貨架上馱大包的……鼓鼓囊囊堵住了學校的大門,塞了一街筒子。被堵得進不去出不來的人用粗話在那兒罵,被擋得走不得退不得的汽車也在那兒用喇叭罵。爲了防備不測,學校大門口的廣播喇叭不斷地勸:“市民同志們,學校裏攤位已滿,請改日再來……”一遍一遍,chunshe敝。那哪兒勸得走啊,甭它了,民警怎麼樣?出動了好幾十,管用了嗎?

  崔老爺子的小三輪,幸好來得晚了點兒,雖說也被堵在了街筒子裏,卻還不算深,說“勞駕”,道“借光”,沒用了多一會兒,好歹退了出來。趕巧,廣播裏又給大夥兒指了條道兒:“同志們,同志們,爲了滿足大家的要求,經研究決定,我們在‘紅領巾公園’再開一場,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裏,請大家把攤位設到那裏……”“忽啦”,大大小小的車,大包小包的人,就跟逃難似的,穿胡同,走大街,全沖東邊的“紅領巾公園”去了。崔老爺子算是占了個便宜:廣播這消息的時候,他正好退到了人群的外面,聞聲把小三輪兒的車把一扭,利利索索地騎了上去。沒等“逃難”的大軍擁過來,他已經笨鳥先飛,上了路了。進了公園,慌裏慌張找了個空地,把那十幾個大鏡框擺在面前。緊挨著他左邊擺上攤的,是一個中年人,從平板三輪上卸下了兩個大紙箱,把一塊苫布鋪在地上,打開紙箱,“嘩啦”一倒,花裏胡哨的塑料玩具立馬堆了一地。崔老爺子的右邊,又來了一個小夥子。這小子倒簡單:幾張報紙一鋪,上面擺的是各guo的錢幣,一邊擺,一邊就吆喝上了:“美元日元大頭袁啊,盧布馬克泰guo铢啊……”

  隨著擺攤的進來,逛攤的也來了。左邊那賣玩具的透著紅火,十好幾個人蹲在地上,挑來揀去。崔老爺子和右邊這位賣錢幣的例顯得冷清。賣錢幣的還好點兒,還有一個半個的問問價兒,崔老爺子這兒可真慘點兒了:過往的人頂多瞄一眼,連個價兒也不問。看看沒多大的戲,小夥子也不像剛來時那麼吆喝了。又過一會兒,冷清的兩位:老爺子和小夥兒相互瞄了一眼,搭上了話。

  “您瞧,您瞧,丫挺的懂不懂啊,拿那塊‘袁大頭’還吹呢,聽呢,事兒事兒的!不就是從電影上學來的嗎!這人我見多了,其實,全他ma外行!”小夥兒又送走了一位光看不買的買主兒,氣不忿兒地沖老爺子嘟囔。

  賣主之間搭話,好多都是從褒貶買主開始的。

  老爺子看了看他,同情地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cao,我能賣假銀元嗎?這全是我自己攢的。玩夠了,沒勁了,誰愛要誰要,換倆錢兒交‘房改保證金’!”小夥兒看了老爺子一眼,“老爺子,您這些東西,也是自己家裏存的吧?”

  “沒錯兒。”

  “嗬,您家存的這玩意兒可不少啊!怎麼著,兒子結婚人家送的?……cao,您說這人多沒眼力見兒。還送這玩意兒呢。您是得給賣了,挂又沒法挂,擱著又占地方。我瞅啊,您今兒,也懸,能開張嗎?誰買這東西呀!除非了,也是奔結婚禮品來的……真有這號的,也忒損點兒了!”

  “……”崔老爺子沒言聲,心說今兒是怎麼了,怎麼趕上這麼一位多嘴的東西。

  老爺子沒有想到,還有更氣人的事情在後頭。

  “喲,老爺子,我怎麼看著您這麼面熟啊?”小夥子見老爺子不愛理他,還不知趣,轉臉兒打量了幾眼,忽然叫了起來。

  “沒見過您。”崔老爺子臉上雖然還板著,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暗叫不好了。許是這小子從電視上見過我,認出來啦。

  崔老爺子家沒電視,所以沒見過自己上電視是什麼樣。不過,他上了不少次電視他是知道的。聽說有一回電視臺還放了他的半個鍾頭的報告。原以爲這報告是沒人聽的,所以他對有人能在跳蚤市場上認出自己,實在大感意外。

  “您是沒見過我,可我見過您呀!”賣錢幣的小夥兒嘻嘻地笑了起來,“嘿,我聽過您在電視上作報告。實話說,不是我願意聽的,我們單位非讓我們聽,說句不好聽的,我一邊聽心裏一邊罵您:‘這老頭兒瞎侃什麼!掙多少錢啊!’……要不把您記得這麼清楚?”

  “您罵得好,我鏰子兒不掙!就他ma掙了這麼多大鏡框,全在這兒哪!”老爺子氣夯夯地說。

  “我佩服您!要不我能跟您把話說到這個份兒?沖您這麼實在,我就更佩服您!……這麼得了,今兒啊,您這十幾個鏡框,包我身上了,我幫您吆喝,我給您賣出去……”

  崔老爺子沒再說什麼,拿起地上的東西,叮哐叮哐往小三輪車裏一通亂扔。

  “老爺子,別生氣啊,我可是一片好心。”

  “我知道。我餓了,家吃飯去!”

  崔老爺子也真的不是在生小夥子的氣,他甚至也知道小夥子是好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誰的氣,或者是在生自己的氣?沒錯兒,您是好心,可您這好心我受得了嗎?他都猜得出來小夥兒可能吆喝什麼。那一吆喝,身邊肯定能圍上密密層層的人。可那一吆喝他也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得,甭廢話,在您還沒吆喝之前,趁早,走吧。

  ……

  崔老爺子沒有回家。

  回家幹什麼?回去也是冷鍋冷竈。

  進了一家爆肚店,要了一份爆肚,半斤酒。

  貓在一個旮旯裏,一個人悶悶地喝。

  兩口“二鍋頭”下肚,心裏騰騰往上躥的那gu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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