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臭這家夥,在那些安安分分的老北京人眼裏,是個不著調的東西。可最近人們漸漸地有點兒明白,這年頭,還恰恰就是這“不著調”的東西著了調。小事譬如穿牛仔服、騎摩托車,我在《辘轳把兒胡同9號》那篇裏,已經記下了這小子的行狀。那會兒,這小子穿著“利瓦伊雙x型”牛仔褲,騎一輛鈴木100招搖過市,全胡同的人誰不恨得努出了眼珠子?可到了今兒個,穿名牌牛仔褲成了時髦,摩托車呢,更是時髦到了“不准時髦”的份兒了——那些才明白過味兒來,想買一輛摩托車兜兜風兒的主兒;已經上不了城區的牌照了。要說大事,二臭更透著聖明。那會兒,誰看得起蹬輛平板三輪兒、夜市上“練攤兒”的他?可隨著這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人們才明白,日子過得最滋潤的是他:一天百兒八十地掙,既不用踩著上班的鍾點,也不用看當官兒的臉。等到了今兒,練攤兒的臭了街,二臭呢,又不跟他們一塊兒“臭”啦:早早就把那攤位轉手,用高價租給了一位傻小子,自己籌貸款、辦公司去了。可憐那傻小子在那人擠人的攤兒上練,掙個仨瓜倆棗,還得月月上貢,孝敬“二哥”。說起這些,胡同裏老少爺們兒沒少了感歎:“不服不行,他娘的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淨跟在這兔崽子的屁
後面聞味兒了!”
這一回,二臭斷定崔老爺子交上了“萬兒八千”的運,聽著像是神侃山哨,其實這一侃一哨,又一次顯出了這小子對北京這地界的事透亮、門兒清。用二臭的話來說,在北京這地界混,“地面兒”好擋,“官面兒”難纏。“地面兒”上的事,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頂多了,找地方“撮”一頓,齊活。他那點兒聰明,足夠用。可“官面兒”上那事,倒難說了。今兒說“治理整頓”,就得趕緊,把小尾巴夾起來;明兒又說“步子大一點兒”,你要不趕緊摟一筢,你就是傻小子。就爲了這,他不能不看新聞、不讀報紙。他給崔老爺子吃的那副開心葯,就是從報紙上來的。這些日子,報上沒少了罵那些“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的人,得,這回正好有一位“見義勇爲”的老爺子,要不把老爺子捧上去,那才怪了去了。二臭來找老爺子的時候,老爺子已經被報紙電視的吹出去了。不過,二臭斷定,這戲還沒演完哪,這年頭兒,官面兒上也明白啦,要鼓吹點兒什麼,不點“替”,那是瞎掰。所以,他堅定不移地相信,崔老爺子是抄上了。
是的,又讓這小子說著了。自打二臭那次上門,崔老爺子的命,還真是一步一步奔這小子說的道兒上走著:先是沒過了幾天,一家什麼公司出面贊助,發起了評選“見義勇爲英雄市民”活動。然後呢,老爺子當然榜上有名。又過了幾天,“英雄市民”接到通知,到一家賓館集中,開表彰大會。崔老爺子立刻覺乎著,二臭這小子,你不服還真不行,這回,那“萬兒八千”的,說不定還真是有那麼點兒影兒啦!
只可惜那賓館不是宏遠賓館。
崔老爺子甚至在劈劈啪啪的閃光燈中,把那“萬兒八千”拿到了手裏。當然,說是“萬兒八千”邪乎了點兒,捏著那個寫著獎金的大紅信封,他還不至于當場拿出來點——拍電視的、拍照片的,臺下一雙雙眼睛,全盯著你哪。不過,他還是通過手指肚兒,感覺到了信封裏厚厚的一疊兒。那是十元的票子?還是百元的大鈔?不管怎麼說,不會是“萬兒八千”。剛才講話的領導不是都說啦,“微薄的獎金”,“不值一提”。微薄也不賴,總比沒有強不是?不管多少,反正是抄上啦!……
二臭沒有算計到的是:崔老爺子到了手裏的獎金,還有“飛”了的可能。如果他算計到這一層,對崔老爺子隨後面臨的場面有那麼一點預感,他也會給崔老爺子支一招兒了,不至于讓他事後吃“後悔葯”了。
事兒是那位排行老大的“英雄”給造出來的。歡樂的樂曲奏完了,熱烈的掌聲也落了,戴大紅花,手拿緞子面證書和大紅信封的十個“英雄”,在主席臺的左邊站了一溜,輪流傳著話筒講幾句話。那位“老大”就是帶傷和持刀罪犯搏鬥的那位出租汽車司機,得過500塊獎金,提升了一級工資的那位。尾隨在他的身後走上主席臺領獎的時候,崔老爺子還想,這小子更賺,領了一份兒啦,今兒又來一份兒。他可萬萬沒想到這位穿著挺挺兒的西服的小子,整個兒的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饑,又整個兒的一個事兒
,屎殼螂趴驢槽,假充大料豆兒。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早就想好的,還是臨時抖機靈,抓過了話筒子說:“有了這英雄的稱號,
和人民已經給了我太多太多……現在我決定,把我這一點點微薄的獎金,捐獻給‘希望工程’……”“嘩……”掌聲響得跟炸了油鍋似的。這小子是成心,還是沒心沒肺?您趁錢,您好漢,您該找哪兒就找哪兒去,甭跟這兒練啊,這不是把我老頭子擱油鍋上烤嗎!對自己排在這十個人的第二位,老爺子本來還挺滿意:要是把他排在第一個,那不行——得對著那麼多的鏡頭,得第一個發言,他怵;可是要排在後邊,也不行——七老八十的人了,丟份兒不丟份兒?現在他可後悔了:要是排得靠後一點兒,也能先看看別人怎麼說啊。只要有一個人不接這小子的話茬兒,他也就不接。可這會兒,緊跟小夥子後面發言的,得是他啊!接過話筒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因爲緊張,還是心裏沒拿定主意,他嗽了好幾下嗓子,也沒說出話來。突然間,血“呼”地湧到腦袋上來了。
,不就是倆錢兒嗎,你還能在這小子面前栽了?……很難說此刻催動著崔老爺子心裏那
子血往上湧的,究竟是什麼。他是不是也想到了宏遠賓館看門的四個小夥兒?是不是想到了“胳膊肘向外拐”的小梁子?那四個小夥兒,那位小梁子,他們和眼前這位讓崔老爺子作難的小夥兒有什麼關系?在別人的眼裏,或許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實際上,也是沒什麼關系的,可對于崔老爺子來說,他們卻好像是一夥兒的,拉幫結夥兒,成心跳出來跟老爺子作對。老爺子要不跟他們幹,那才怪了。
老爺子後來終于對著話筒講了什麼,連他自己都是轉臉兒就忘了。說實在的,沒什麼新鮮的,都是報紙上、電視裏天天說的套話。不過,有一件事倒是實打實的:他也和那位出租司機一樣,把那“微薄的獎金”給捐了。
當然,他也得到了炸了油鍋一般的掌聲。
可到了兒,他也沒鬧明白,那厚厚的一疊兒有多少。
使他最覺得窩火兒的是,願意捐出那“微薄的獎金”的,到了他這兒也就打住了。在他後面發言的一位,竟不再接他的話茬兒。
從主席臺上下來,他斜了那夥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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