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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叉》第八節

第2小節
陳建功作品

  [續耍叉第八節上一小節]心說您這臉皮可夠厚的。心裏又歎了一口氣:要是今兒病了,不來呢?要是沒緊挨著那兔崽子呢?……那一疊子錢對出租司機算什麼?他他ma見的錢海了去了!可我老崔頭呢?

  閃光燈劈劈啪啪。崔老爺子覺得,從主席臺下來以後,沖著自己閃的亮兒見多。他知道這是爲什麼。

  “管什麼用?……管什麼用?”心裏又開始嘟嘟囔囔。連他自己也納悶兒,剛才不是特沖特棒特豪邁嗎,怎麼一下子又蔫了?

  開完了表彰會,主辦單位又請他們在賓館的宴會廳裏撮了一頓。領導、記者直到餐廳的服務員,都過來輪番敬酒,十位英雄是當然的主角,一老一少自然又是主角中的主角,而按照中guo的傳統,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比起三十多歲的小夥兒來,誰會更受尊重、崇敬,成爲注目的中心?這是不消說的。崔老爺子就在一大夥子人的包圍下,喝了個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是不是是人都這樣:到了這時候,什麼也不想了,那點兒喪氣勁兒也沒影兒了,喝!

  “佩服您,老爺子!幹!”

  “您的武藝甭說了,您的爲人,我服了!幹!”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仨瓜倆棗兒的,不值一提!”崔老爺子說的,是那會兒的真情實感。

  回了家,酒醒了,另說。

  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褥子底下還擱著兒子前兒個的來信。

  跑不了的老一套:孫子大了,快上學了,能早點回北京,在北京上上學才好。

  端起大把兒茶缸,悶悶地喝著配茶。心裏又打蔫兒了。

  二臭這小子又來了。他可不是得來嗎,“萬兒八千”的有戲沒有?有戲。甭管多少,反正是讓我二臭說著了。錢到了您的手裏沒有?到了。服不服?服。您又給捐了,那我管不著……他猜得出這小子怎麼吹,怎麼侃,怎麼把自己那點子聖明,那點子遠見,翻過來掉過去地咂摩,又怎麼拿他老爺子傻呵呵的捐獻開心解悶兒。

  誰想到,二臭卻不罵他傻,不罵他笨,也不拿他開心。先見之明應驗後的得意是難免的,人家也該得意,該吹牛。進了門,著著實實地問了好幾句“怎麼樣?”那牛逼勁兒誰見了都得氣得牙根兒疼。可聽說了老爺子捐錢的事,他非但不笑話他,反而把一雙牛眼瞪得燈似的,“嘿,老爺子,夠意思的!您可不傻啊!您出師啦……”

  “滾蛋,別他ma氣我!”老爺子說。

  “誰氣您啦?……跟您說,沖你這一手兒,我服啦!”

  “服什麼服什麼!”

  “您知道您這叫什麼?您這叫‘公關形象’您懂嗎?……不懂?劉少奇講話,吃小虧占大便宜,這回懂了吧?……這麼著,您可越來越出名兒喽。老爺子,您就這麼大膽地朝前走吧,放長線,釣大魚,趕明兒啊,我們公司說不定什麼時候還得借您的光呢!那您的賺頭兒,萬兒八千是它,十萬八萬的也是它了……”

  “扯臊!”崔老爺子說,“咱不奔那十萬八萬的了,連萬兒八千都不想了。我只想著,不能聽你兔崽子給支招兒了。興許,這事擱你身上,行,可擱我身上,沒戲!再聽你的,去開幾回這樣的會,肚子倒沒虧吃,可臨了兒臨了兒,興許我他娘的連褲子都得給人家捐那兒……”

  二臭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爺子這一通話說得倒也實在。是,這事要攤到他二臭身上,他得美死。他倒不圖當什麼英雄,可要是能三天兩頭地上報紙、上電視,逮個機會就把“太平洋商貿公司”的牌子往外亮亮,那他ma可比花錢做廣告強百倍。甭說別的,找貸款都省勁兒多了。再認識一大批公安局的頭兒,幹什麼不方便?……可這也分人,老爺子,不是我擠對您,您也就是停車場上收費看攤兒的命。早知道您這麼著,我就該提醒您,甭抖機靈,充大個兒,到了那關鍵時候,裝聾作啞,會不會?裝傻充愣,會不會?……

  二臭把這意思一說,老爺子癟了癟嘴,沒再說什麼。

  不說,心裏又有gu子氣兒沒地方撒似的,憋了一會兒,瞥了二臭一眼,賭氣似的說:“你小子,事後諸葛亮就是了,就算你他ma料事如神,還能算到捐獻那一步?甭登鼻子上臉,說你胖,就鼓腮幫子。”

  “嘿嘿嘿,您以爲我這話沒用啦?我這是幫您總結總結!”二臭氣不忿兒地喊起來,“不信把我這話撂這兒:您哪,這回才是開始!您還得去開會哪,還得去作報告哪,好不容易逮著您這麼一位,這回又捐了錢,dang和人民能不把您給使足實了?……您放心,還有給您點‘替’的地界!您就等著瞧,我今兒這話不能說沒用。省得您到時候頭腦發熱,回來又後悔,拿我砸筏子……”

  二臭這回說准了一半。

  請老爺子去開會、作報告的,還真的不少。可像表彰大會那樣,給點“替”的,卻一個也沒有了。

  車接車送,威風還是挺足的。講完了課,“便飯”一餐,一肚子油shui。可錢,是絕對沒有了。

  是不是覺得這老頭兒思想特純特正,怕給他錢他也不會要,反倒糟踐了人家?反正幾乎每回作完了報告,熱烈的掌聲中送過來的,都是寫著“英雄老人”、“無私無畏”之類的貝雕啦,鑲在鏡框裏的獎狀啦。

  一個月下來,崔老爺子擠巴巴的小房裏,大鏡框已經堆了厚厚的一大摞了。

  不給這些倒好,給了,占地方不說,老爺子一進屋,看見它們就運氣。

  “嘿嘿,誰要,拿一塊回家挂去!”對來串門兒的街坊的慷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喲,您可真敢說,這跟拿您一棵蔥一塊煤可不一樣,我們可不敢拿。再說,拿回去,誰敢挂?”

  “沒事兒,把字擦了,只當工藝品挂……不願挂,您看誰家結婚,送了人情兒……”

  “這會兒結婚誰還送這個呀!再說,崔大爺,您可別拿這不當回事兒,這是您拿命換來的,您好好留著吧!”

  街坊走了,崔老爺子看著這東西,心裏更覺得添堵。

  “合算是送都送不出去啦?得,我也跟捐那錢似的,逮個地方把他們捐出去得勒。”心裏忍不住一通苦笑。

  好幾天也沒想好該上哪兒逮這麼個地方。

  星期六那天的傍晚,崔老爺子吃過了飯,站到了街門外,和鄰居們閑扯,從他們那兒知道,敢情過去的“小市”最近也興起來了,這些日子還越辦越火。當然啦,過去叫“小市”,現在可不這麼叫了,叫什麼“跳蚤市場”。崔老爺子對小市可太熟了,過去天壇根兒的“鬼市”,紅橋的“曉市”,都是他常去的地方。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鄰居們那兒大侃“跳蚤市場”如何如何擠,東西如何如何便宜,崔老爺子卻往別的地方走了心。他立馬想起了chuang邊兒上堆著的那堆“大鏡框”,心說:“得嘞,正好,明兒啊,咱奔跳蚤市場啦!”

  一大早,十幾個大鏡框就被老爺子裝到了他那輛小三輪上。當然,鏡子上寫的字,昨晚就被他給擦個一幹二淨了。幹歸幹,老爺子還是不願意人家把這事四chu張揚,所以他又從櫃子裏找了點零七八碎兒,擱在那些大鏡框上面。出門的時候,他遇見了出去遛早兒回來的韓德來。

  “喲,您這是幹嗎去?大清早的,賣破爛?”韓德來說。

  “嗨……哪兒啊……”崔老爺子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支支吾吾。

  “沒錯兒,是得把這破爛兒給賣了。就您那個家,整個兒,破爛市!……有錢了,可不得收拾收拾!”這人一老,說出上一句,絕對要按自己的思路說下一句,根本不管人家的反應是什麼。

  “cao,誰他ma有錢啦?”崔老爺子只差吼出來了。准是二臭這小子瞎咧咧,他和老韓頭一個院兒。

  “不瞞您,兄弟,您可算是抄上啦,我們當年當模範那會兒,哪兒給錢啊,大會堂撮一頓,回來得美仨月,摸了一回毛主席的手,好幾天舍不得洗。哪像今兒似的,還給您發獎金啊……”韓德來還是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看過那篇《辘轳把胡同9號》的,對韓德來也不會陌生了。您要是說,崔老爺子是現在的“風雲人物”,韓德來可就是過去的“風雲人物”了。如果說,“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那會兒,韓老爺子還勁兒勁兒的,三天兩頭找事兒,老怕人家忘了他的話,到了現在,他可沒多大的勁兒喽。老啦,這精氣神都不頂勁了。再說,這世道,除了把錢當回事,誰還把誰當回事?就連當年電影院前買票退票那點兒樂,都沒chu找去:這年頭誰他ma還看電影啊,全縮家裏,看電視了。再說,韓德來當年悶在自家的院兒裏唱了幾天“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那種沒人圍著就淒淒惶惶的勁兒,慢慢地也就抹平了。不過,今兒遇上了崔老爺子,好像又把那點子不平的勁兒勾起來了,不然,也不會發出這一番感慨來。

  崔老爺子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這位老哥哥,顴骨上的兩塊肉微微地動了動,那神態也說不上是想哭還是想笑。

  他差點兒把小三輪兒上那些零七八碎的給胡噜到一邊,把那十幾個大鏡框給亮出來。

  蹬起小三輪兒往胡同外邊走的時候,越想自己越冤得慌。饒自己把那錢捐了不說,只落下一堆大鏡框不說,滿世界的人還都以爲自己發了財。早知道這樣,我還他娘的捐什麼呀。姓崔的,你傻不傻啊,連老韓頭兒這樣的都上道兒了,你還傻哪!

  要不是算計著到了跳蚤市場上,這十幾個大鏡框興許還值倆兒錢,他砸了它們的心都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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