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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鎮》第15章 胡月蘭

第2小節
陳世旭作品

  [續將軍鎮第15章 胡月蘭上一小節]她發現和培養的。

  糟糕的是胡月蘭遠遠比不得當年的李芙蓉。來搞材料的人私下都抱怨難辦。問她對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什麼感想,她就反問,全校都下了鄉,學校的牌子都摘掉做了工廠,還能不下麼?換個話題,問她爲什麼能帶病勞動,她辯白說沒有的事呀,月經不是病。問她爲什麼嫁農民,她覺得很奇怪:爲什麼嫁不得,我喜歡呀,我還怕他不要我哩。爲什麼喜歡?喜歡就喜歡,不爲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說不清。一定要說,大約是那一次,她可能是患了流感,在chuang上困了兩天兩夜,就是他送飯送shui。她就想,有這樣一個男人在身邊好,要是嫁個城裏人,病了鬼來問你。她老子(鐵匠)就從來不管她娘的事,喝醉了酒還要在她娘身上“打鐵”……

  記者們、幹部們沒有法子,只好把寫好的稿子請她過目,只要她看一看,不反對,他們的良心就算過得去。新聞是要有真實xing的。

  “……共産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製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

  “這句話我沒有看過。”她擡起頭,一下一下眨著眼睛。

  “怎麼會沒有看過?”

  “是沒有看過。馬克思在哪裏說的?”

  “……”筆杆子們語塞,他們也不曉得這句話的出chu,只曉得到chu都在引用。

  “你現在不是看到了麼?”

  “我已經結了婚呀,這裏說,我是學習了馬克思的教導才結婚的。”

  不過,本人的看法是本人的看法。“胡月蘭事迹講用團”照舊按計劃巡回講用,只是胡月蘭本人不參加。李芙蓉還在幹部會上很嚴厲地批評某些人的自由主義,瞎議論,損害模範人物的形象。胡月蘭的名字照舊傳到全省,甚至全guo。胡月蘭看到報紙上的介紹,問別人:這個人怎麼跟我同名同姓?及至看到文章邊上的她的照片,才相信這個胡月蘭就是自己。

  胡月蘭不是裝佯。用李八碗人的話說是心不活,肚裏只有一根直腸,吃什麼廚什麼。

  哈巴癞痢下臺後,本來犯了同樣xing質錯誤的縣委書記李芙蓉還是舉薦了胡月蘭。大家還是接受了這舉薦。畢竟,胡月蘭可靠,信得過。

  胡月蘭上任後的作爲,一開始就頗不佳。

  頭一次參加鎮dang委會,研究幹部問題,她坐下十分鍾就睡著了。主持會議的鎮dang委書記喊她發表意見喊了半天她才醒轉來,用兩個巴掌輪流擦著腮幫子上的口shui,口裏“啊啊啊啊”地不曉得說什麼好。末了,終于記起自己手頭也有一張打印好的名單,拿起來,匆匆看了一眼,卻說:

  “這些人一個也不認得,你們定吧,我去屙泡尿。”

  一兩次別人還不在意,認爲是她頭天熬了夜,困倦了,還有些憐惜她。時間一長,就曉得,她是每次坐下來十分鍾以內就要睡著的。小會還猶可,就是大會,不管大到幾百人的三級幹部會還是幾千人的群衆大會,只要她不講話或主持會,不論會有多麼嚴肅(甚至公審宣判大會),她一坐下去,不久竟也入夢,而且發出甜蜜的酣聲,如入無人之境。因此在一些氣氛特別緊張嚴峻的場合(例如批鬥會),爲了給她醒瞌困,有人就建議,胡鎮長喉嚨大,讓她領呼口號。她也欣然同意,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只是往往把“揪出僞官吏……”喊成“揪出僞官史……”引得底下人發笑,又只好不讓她喊,聽任她打鼾。

  因此,她幾乎從來不坐辦公室,不開會就拿起農具打著赤腳往田扳裏跑。不全是保持本se的意思,她自己聲明,她歇不得,歇了會病。這話大半是真的。她老是這樣跑,鎮上其他同志很不舒服,于是也就順著她的話宣傳,說她下田坂是爲了醒瞌困。

  再一個跟鎮長身份不相稱的就是她嘴巴上沒有站崗的,不分場合,不管輕重,更不講文雅,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往往妙語驚人,搞得別人瞠目結she。有一次,上面(省、專、縣都有)來人檢查工作,彙報間隙,她沒來由地對牆上那張本縣地圖發生興趣,專門研究了半天,忽然轉身對屋裏各位叫起來:

  “喂嘿,你們看,下灣洲像不像個大卵泡。”

  地圖上,她說的那個下灣洲長長的像絲瓜,兩邊各帶一個小小的沖積洲。

  屋子裏,除了胡月蘭自己,都是男同志。這些從省、專、縣來的部門負責同志面面相觑,一時竟不曉得怎樣是好。似乎胡月蘭突然一下扯落了他們的褲子。

  最要命的是胡月蘭在政治上完全沒有原則xing。鎮上人給將軍送葬的時候,講清了鎮上幹部是不准參加的,胡月蘭自己卻跑去看熱鬧。她畢竟是城裏長大的,這麼地道的鄉下風俗是頭一次看到,很新鮮,回到鎮機關,還高聲大氣地大談觀感,一點不顧及所的人敢不敢答腔。倘有人告上去,她不受chu分也是要挨批評的。因爲曉得她缺心眼,竟無人有告狀的興趣。

  不過,胡月蘭離任前,還是給鎮上留下了一些業績。

  按照縣三級幹部會的精神,要抓綱治guo,建設大寨鎮,社社隊隊都要有藍圖。胡月蘭說,我們鎮的藍圖,將軍早就製定了,就照他說的辦。于是,在那一年的下半年,把癞痢山和附近的幾個山包挖滿了樹洞;把鎮上的兩條十字交叉已經破碎不堪的青石板路鋪成了shui泥路。河的改造做了規劃:等有了資金,就在鎮外的下遊修幾道shui破。這之前,先是清除了河岸邊的垃圾,又造了一座公路橋。正好地委宣傳部的馮部長到鎮上來視察,就請他題詞。他就用顔ti寫了“長虹臥波”。胡月蘭在一邊大聲喊好,說“跟英明領袖的字一樣”。馮部長倒是平靜,從桌子跟前後退一步,一只手托起另一只夾煙的手,在那幅字前站上老半天,讓煙霧彌漫了全臉,極陶醉地沈浸在自己藝術創造的幸福中。這位馮部長就是當時領導寫“三百例”的小馮。在基層當了幾年書記,直接調進地委宣傳部。先是當副部長,很快就轉了正。考慮到擔負的責任大了,經常要批文題字,他把藝術興趣轉到了書法方面。而且曉得做領導幹部的人,“學書當學顔”。他說,這是到了他這一級的領導幹部必須具備的一種修養。詩和劇本不再寫了,那是他領導的下邊人做的事,雖然不好說就是雕蟲小技。作家呢,也就不屑于做。像小丁那樣的,不過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知青罷了。

  當時他無法曉得行家對他的書法藝術有另外的說法。橋造好了,剪彩的時候,縣裏來了一些人,其中有縣文化館那位傲氣十足的畫師。看了那幾個字,牙痛似地蹙緊了眉毛,說:“這又是哪個庸官在附庸風雅,惡俗!”

  惡俗的不只是那幾個字。橋造得極粗蠻,跟“虹”一點不沾邊。橋底下的shui剛剛漫過腳背,又哪裏會有“波”。題辭很lang漫,放在這上頭卻了無詩意。那橋除了證明一種想要改天換地的願望,並無多少實際意義。只是給小鎮的發展留下了一個有些喜劇意味的話題。

  胡月蘭下臺的直接原因是因爲生兒子。

  四月裏她去cha秧。清明斷雪,谷雨斷霜,還沒有到斷雪的日子,正趕上寒chao,田裏的shui冷得徹骨。她跳到田裏,泥shui浸到膝蓋頭,她一下忘了形(她一做事就忘形),忘記自己有五個多月的身孕,結果流了産。一團模糊血肉裏,分辨出是個帶把的。一下哭起來,哭得噎了氣。先前別人只是見她笑,沒有見過她哭。一哭就哭得這麼狠。

  從此她也就特別警惕。一曉得懷了第二胎,就再也不離鎮政府院子一步。依然是瞌園大,只是不會到會上睡,在家裏睡。三天兩頭上鎮醫院,讓醫生決定是不是采取保胎措施。弄得那個有些名氣的婦科大夫很頭痛。說了多少遍“只管放心”,鎮長只是不放心,那個第二胎不産下來,她就莫想過安生日子。婦科大夫因此恨自己多嘴多she,當初就是她好心好意關照鎮長以後千萬小心,懷了孕要經常檢查,搞成習慣xing流産就麻煩了。沒有想到,把鎮長嚇成神經質。

  第二胎順利生産,卻是個女的。胡月蘭又哭一場——他男人是個獨崽,而這時上面來了文件:提倡生一個。

  女兒剛tuonai,她懷了第三胎。肚子日益膨脹,被人覺察。鎮dang委、縣委都來給她做工作,她卻鐵了心,聽任肚子繼續膨脹。說是決不能做對不起男人的事。她娘就是因爲沒給她老子生兒子,認了一輩子不是。這樣的話從一個共産dang員、鎮長口裏說出來,無疑就嚴重。她于是在dang內受到警告chu分,鎮長自然不能再當。調回李八碗畜牧良種站(那個良種站現在歸縣農業局管理,可以進guo家幹部)。

  走的時候,她好像還很開心。一出鎮街,到了李八碗的地面,她就執下鞋襪,放了赤腳。

  大熱天,剛打過風暴,滿世界shi漉漉的。看不到頭的田扳綠得透明,上面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白煙。沒有一點雜se的天上,懸著虹。平蕩蕩的沙土地,赤腳板子一踩一汪shui。腳板癢索索的,一直癢到心尖尖子裏。“真好過,就跟……一樣。”胡月蘭ti味著,忽然“格格”笑起來,用手拐撞了一下來接她的男人。

  他男人馱著女兒,一直門聲不響地走著,總是忍不住不時瞟一眼她那個豪邁凸起的肚子。斜陽在上面照出燦爛的金黃se,像一座明亮的山坡。他歎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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