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歲以後的老董好像換了個人:說話嚴謹得像科學家,句句都好像考證過。不像先前那樣,不管走到哪裏,一屁坐下來就是一通沒完沒了的神吹海聊。舉止也莊重。先前他走路總是東張西望,見到稍微熟一點的臉孔便做個打招呼的姿勢。坐著的時候,露出裏面毛茸茸的腳杆,一邊跟人說話,一邊就拍撫著這毛腳。如今他總是穿得很考究,內外大多是
産名牌,好像隨時准備去出席什麼儀式。也許是他兒子在城裏的電視臺做播音員的緣故,他也老是一副新聞主持人的嚴肅神態。他的頭頂已經禿了,四周的頭發也很稀疏,他很小心地把它們收集攏來,讓他們排列有序地橫展在禿頂上,叫做“地方支持中央”。眉毛老是微微蹙著,嘴巴老是緊抿著,嘴角有些下彎。眼光老是投向很遠的什麼地方,似乎陷在決勝千裏之外的運籌之中。總之他現在的形象,很讓人尊敬。
當然,鎮上人對他肅然起敬還有更實在的原因。那年,上面下來一個文件,說是過去因爲男女關系問題受了分的,
分可以撤消;因此而降低了職務的,可以恢複原來的職務。老董那年寫“三百例”在省革委招待所出了事之後,先是回了李八碗。下放幹部全部上調之後,他在生産隊無法再呆了,便讓他到鎮政府機關上班,沒有明確具
職務。開會時就發通知,打電話,提糨糊桶刷標語。平時就一個人讀報,張張報紙非要連底線下的報社社址、聯系電話讀完才放手。這是他在新聞生涯裏養成的職業習慣,每天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讀報。大便時手上要沒有一張報紙就會連屎也拉不出來。內急慌張時,若沒有現成的報紙,從糊了牆的報紙上也要撕一張下來。報紙密切了他跟時代和社會的關系,使他感覺不出生活在小鎮的隔離和寂寞。讀報累了,他就尋人下棋、打牌、瞎聊。他,隨和,人緣好,又到底是城裏下來的幹部,鎮上曆任領導都不好跟他太認真。他清閑自在,有點滴仙人的味道。
根據那個文件的精神,他應該可以回到地區報社去。地區也來了正式的調令,讓他回報社工作。鎮機關的幹部都很實在地爲他歡喜。他自己的態度卻出人意料。他說,歡喜什麼呢,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我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做事罷了。在鎮上做事,也算不得分,我願意。一個人散漫慣了,喝口薄粥,享個清福;大富大貴,怕吃不消。地委宣傳部的馮部長到鎮上來視察工作時,也順便勸他回報社。他們之間沒有什麼不愉快的過節,馮部長心底裏對老董還多少是有幾分尊敬的,到底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不像自己,許多跟文化沾邊的頭銜,什麼“總策劃”、“總主編”、“總顧問”之類,都是權力招來的。哪天沒有權了,就什麼也不是。許是也有了些年紀的緣故,馮部長現在也多少有了些自省的意識。只不過自省的結果,他跟老董不一樣。老董是變淡泊了,他卻是有了焦慮,覺得人生苦短,得到的要捉牢,沒有得到的要努力得到。
老董是個曉得好歹的人。他很誠懇地謝過馮部長的好意,說,他不是跟組織上鬧情緒,都這把年紀了,去了沒有幾年就要退休,何必麻煩報社。在鄉下過久了,回到城裏去,也不習慣。馮部長這樣熱心,可不可以給他兒子安排個工作,他在部隊當了幾年兵,學了一口普通話,快複員了,一心想當電視播音員。
老董已經從報上看到,地區新成立的電視臺,正在招聘編播人員。
馮部長一口答應說,沒有問題,地區新聞單位都是我管的。但他還是爲老董委屈:安排你兒子並不等于解決了你的問題,你在鎮上呆下去,職務上也不好安排。論資曆,你早該上縣級了。無所謂了,老董笑笑說,我連鎮上都不想呆了,幹脆,去老殷那裏上班。
老董說的“老殷那裏”,是指李八碗農工商聯合企業總公司。
老董不肯離開小鎮,讓一鎮上下都感動。
老董實在是做新聞工作的材料,敏銳,有眼力。道要經過小鎮的消息一在報上出現,他馬上就發現了小鎮將要發生巨大變化的契機。鎮上的許多幹部什麼都還沒有意識到,他就要求到李八碗蹲點,一頭紮了進去。他消息多,點子多,江南製葯廠,以及後來的企業集團,他都是最核心的智囊人物之一。總公司成立的時候,殷道嚴不管他怎麼推辭,生死給他安了個顧問名義。聽說要把老董調回城裏,殷道嚴有些慌,說,老董,你是我的一根拐棍,你走了,我要跌交的。老董回答:放心,你這樣看得起,我能走麼。
老董後來把自己的高招歸納爲打三張牌:一張叫名人牌,一張叫文化牌,一張叫輿論牌。
打名人牌,著眼點應該放在現代名人身上。
小鎮有過那麼一位將軍,讓一個落魄知青(指小丁)行了時,我們小鎮不是更可以沾將軍的光麼。老董並且提出了極具詳盡的建議:
鎮街上將軍經常站立的那棵被雷劈了頂的老樟樹,可以名爲“將軍樹”,四周圍上鐵欄,挂上說明牌,便可供瞻仰;將軍住過的癞痢山,因爲將軍尚不夠可以保留故居的級別,可以在已經開始成林的山頂,立一塊巨石,上刻“將軍石”三字;癞痢山則可以更名爲“將軍山”;樹林可名爲“將軍林”;山下的河道已經造了攔破,可以名爲“將軍破”;因了上述種種,小鎮便可以更名爲“將軍鎮”。這樣一來,小鎮便既是革命傳統教育基地,又是旅遊風景勝地。
這些是靜態的。還有動態的,就是以“將軍”來命名小鎮的企業産品。
比如,離小鎮不遠的山上到都是的野生茶樹,不曉得可以砍出多少茶木棍,做成將軍當年用過的那種手杖,可以叫“將軍杖”;先前賣了幾百年都無名無姓的醬蘿蔔幹可以命名爲“將軍蘿蔔幹”;江南製葯廠先期生産的保健葯品如“蜂王漿”、“人參精”之類,可以命名爲“將軍寶液”、“將軍玉露”,等等。說是發揚光大將軍的艱苦奮鬥革命精神也可以;說是祝福年輕人活到將軍的年歲,活到將軍年歲的人萬壽無疆也可以;要是有人自認爲嚼了將軍蘿蔔幹,飲了將軍玉露寶液就可以當上將軍那更是好事,總之是提高了銷售量。當然了,必須提出,打將軍這張名人牌並不是撐將軍做幌子賺錢,而是突出了小鎮的人文特
,樹立了一個精神象征,表現了將軍靈魂不死。不但不死,而且無所不在。其政治意義怎樣估計都不會過分的。老董並且積極尋找途徑,希望恢複同年輕時代那位蘇聯女專家的聯系。不僅僅是爲了懷舊,而是想把將軍蘿蔔幹賣到俄
去,開辟小鎮産品的
際市場。同時也讓紅旗落地的俄
人民重溫社會主義的舊……
將軍鎮第19章 老 董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