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開始,“專員”在離小鎮不遠的岷山(那一年“三百例”大會戰,縣革委宣傳組的小馮就是把這座岷山當成了“更喜岷山千裏雪”的岷山)打遊擊,領頭的是一個來不及撤走的紅軍傷兵。成立了遊擊隊,他們依舊稱自己是紅軍幾師幾團,就是那個傷兵所在部隊的番號,只不過按順序擴充了一個團就是。傷員原只是個普通士兵,拉起了一支隊伍,他便任命自己爲團長。當時的岷山很閉塞,他們實際上同外面斷了一切聯系。有一天山外上來了兩個生人,自稱是什麼“特委”派來的,說是共合作了,讓他們下山去同當地政府講和。他們拿出介紹信,又拿出山下報紙,好說歹說,卻說起了團長的火氣。團長三下兩下把介紹信、報紙撕爛,喝令手下把兩個
細推出去,拿刀砍了。過了些日子,有一支正經地道的軍隊路過,在山下的村盤子上紮了一夜。遊擊隊探聽到,那是先前的紅軍,現在叫新四軍。領頭的那個人,是傷兵先前所在部隊的團長。傷兵于是趕緊帶了遊擊隊下山來投奔。這才曉得,先前被他們殺了頭的兩個“
細”還真是上級派來的聯絡員,悔恨不及。
“專員”當時就在這遊擊隊裏。他先前在城裏活動,白恐怖的時候到鄉下避風頭。看看回不去了,就在當地加入了遊擊隊。然後又隨大隊伍遠走高飛,直到一九**年回到本地當專員。他到李八碗來尋李芙蓉公公的時候,殷道嚴是大隊書記,一直陪著他。專員念舊,讓殷道嚴覺得服氣,覺得他人仗義。過兩年,來了“文革”,專員在遊擊隊的那段經曆被說成是當了土匪,又不知怎樣的把殺那兩個聯絡員的血債也算到他頭上,就讓他挂了“大土匪、大流氓、大劊子手”的牌子,用卡車裝了,在城裏遊街。李八碗在城裏上中學的伢子回來說得手舞足蹈。殷道嚴聽了,頭皮子直發毛,咬咬牙說,我們貧下中農也要造反也要革命,把專員捉到鄉下來鬥。就連夜帶了一幫跟他一樣筋巴肉壯的後生開了拖拉機進城,真的把專員捉到李八碗來。
專員被地區的許多單位輪流批鬥了無數回,有幾回鬥得狠,被人從很高的臺子上踢下來,當場就跌得人事不知,渾身上下裏外盡是明損暗傷。殷道嚴把專員關在自己家裏,說是由他自監視。又宣布說在研究開批鬥會,何時開,怎樣開之類,好像很複雜的樣子,只是總沒有研究。那些日子,他天天讓人一早往他家裏送童子尿,那是他暗地裏從鎮上牛鬼蛇神隊上的曹婆子那裏討來的療現傷的偏方。城裏就有話傳過來,說是專員在李八碗避風躲難,要派人來揪回去。殷道嚴說,他們要敢到李八碗來,我捺他們到窖裏去。窖是糞窖,漚肥種菜的。他夜夜同專員睡在一張
上。他對專員說,安心住,我活著,你就死不了。過些日子,從地區專署機關真的來了兩個人,出示了介紹信,要見專員。殷道嚴二話不說,
起房檐下的沖擔就向兩個人橫掃過去。兩個人抱頭鼠竄,屁滾尿流。殷道嚴一追追了上裏路。後來才曉得,那兩個幹部倒是好意來傳達上級指示精神的。說是已經從北京得到證明,專員的那段曆史不但沒有問題,而且是很光榮的。專署的革命派因此打算解放他。殷道嚴又差一點犯幾十年前岷山那個紅軍團長的錯。
專員在李八碗一是養了身子,二是同殷道嚴成了割頭換頸的朋友。臨走的時候很是戀戀不舍。他對殷道嚴說,以後什麼時候想起來看我,只管來就是。
專員這是第二次在李八碗受到保護。曆史一再表明是人民群衆養育了革命。爲此李芙蓉沐浴了祖父的遺澤。而這一次,殷道嚴將是回報的直接的受惠者。
習慣是最頑固的一種東西。
“早晨起來一泡屎一泡煙是要吃的。”
這句話殷道嚴說了幾十年。意思是早晨起來是要蹲茅坑的,蹲茅坑是要抽煙的。兩件非做不可的事同時進行,成了一件事,一道工序,也就只要用一句話來表達。幾十年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大家都曉得這意思的。後來來了知識青年,其中凡事認真的小丁指出:
“這句話有語病。”
殷道嚴眨了眨眼睛,說:
“我吃了幾十年,病是沒有的。”
他說得很鄭重,以使對方放心。
殷道嚴煙瘾大。早上點著一支煙,一天就基本上不用劃火柴,別個想要主動給他點煙的人總也不上手。每天從抽第二支煙開始,他便是把上一支煙的煙屁
同下一支煙接起來抽。“這樣抽煙很傷身
的。”“專員”的夫人神情嚴肅地奉勸他。他很禮貌地聽著,末了說:“丟了可惜。”
“專員”夫人對殷道嚴的奉勸,除了實實在在的關心,也包含了對他抽煙的不滿意。她是省衛生部門的負責幹部,做保健大夫出身的,對環境衛生的要求自然就高,尤其是在家裏。殷道嚴住進來之後,這樣野蠻地抽煙,弄得整幢屋子整天硝煙彌漫,幾近于對主人的謀殺。
殷道嚴初來,“專員”一家人是很熱情很殷勤的,幾天之後,多數人便有了恐懼。
第一天,“專員”交待保姆,說殷書記喜歡吃米粉蒸肉,好好給他做一個。保姆很加勁,全部用的糯米磨粉。結果粉蒸肉做出來粘成一片。殷道嚴用筷子去翻,七翻八翻連盤子都扯起來。“專員”夫人幹脆把盤子移到他面前,說,你一個人用吧,免得麻煩。他連忙說,那不行,大家吃麼。就把他好不容易用手扯斷的部分往別人碗裏分發。別人趕緊避讓,已經得到的趕緊扣回到他的盤子裏。他很感動,說,你們真客氣。
白天,大家上班了,“專員”要了車,派人陪著殷道嚴去看省城的幾名勝。回來,殷道嚴大喊大叫,說明天不去了,後面跟個人,尿都屙不出,活人要讓尿憋死的。官做到這樣地步,是活受罪。“專員”哈哈大笑,其他人則
地冷笑。
他這樣大談省城觀感的時候,一家人正在看電視,他不斷地咳嗽咋痰,議論生風,又把一只異味沖天的腳搬到另一只腳的膝蓋上,讓腳板朝上,極惬意地縱情摳弄。不一會地毯上就落下一片汙垢和硬皮。大家只好一個一個地從他身邊溜開。他忽然間發現了周圍的安靜,有些莫名其妙,問,你們怎麼不看了?“專員”夫人出來安撫說,你靜心看吧,我們不打擾你。
“專員”吃過晚飯,跟大家稍稍聊過之後,便去裏間辦公了。等他再出來,客廳依然熱鬧著,卻只有兩種聲音,一種是電視上歌星做盡了千姿百態、千橋百媚的深情呼喚;一種是殷道嚴聲若洪鍾的鼾聲。
“專員”就喚他起來,隨他一起進到裏間。“專員”在自己辦公的書房臨時加了張,讓殷道嚴跟他一起睡在這張
上,像很多年……
將軍鎮第18章 “專員” 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