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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鎮》第17章 三委員

陳世旭作品

  

  鎮政協的委員當中,最惹眼的兩個人,一個是艾老;一個是洪藝兵。

  論說起來,艾老是鎮上的世家。他叔公當年棄官回來,路過縣衙門的時候是不落轎子一徑走過的,倒是縣太爺後來到鎮上來訪他。這中間當然有些過節:發達之前,他原是做道士的。有一回在一戶人家做道場念經,熬不過瞌睡竟當堂睡著了,遭了東家的劈頭問棍。從此便發誓回去讀書。功成名就回來,自然是堂堂正正,不會把一個縣太爺看在眼裏——雖然他的官職並不大過縣太爺。緣故是那縣太爺是那戶打過他問棍的人家的後人。這說法雖然有點藐視的意思,但那做人的骨氣到底是在的。到了艾老這一代,又成爲本鎮文化界有分量的人物。

  那年“三百例”大會戰,小丁不顧一切地憤而出走後,《平地也能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執筆任務落到老董頭上。老董事先已有了准備,趁著小丁走的時候氣得暈頭暈腦,他把小丁寫的那份初稿不聲不響地留了下來,一字不動地重抄了一遍,就拿到小馮那裏交差。

  小馮審閱之後,在稿子第一面的天頭上批了幾個字:“我意召開討論會。”下面署了自己的名字,又交還老董。老董看了他的批示,不理解怎樣執行,便又去問他:

  “討論會哪些人參加?”

  “當然是我們三個。”

  “哪個召開?”

  “當然是我。”

  “那你是讓我通知艾老?”

  小馮想想說:“不必了。”就對身邊的艾老說:“我們開個討論會。”接著就讓大家發言。艾老說稿子還沒有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小馮就把稿子遞給他,問老董:“你的意見呢?”老董回答:“我的意見都寫在上面了。”小馮于是清清喉嚨,說:“那好吧,我談談我的看法。”他先講了總的印象,時代的高度,路線的深度,英雄的氣度,政治的熱度,感情的濃度,雲雲,又從觀點、結構、文字分門別類作了具ti評判,基本意見是肯定的,只是覺得語言還不夠生動。然後,拿過一邊艾老手上的稿紙,翻到某一頁,說,這個地方可以加上這樣一段話:“縣裏幹部黑皮包,公社書記黃書包,大隊幹部手叉腰,生産隊長扛張鍬,這樣的工作作風是絕對不行的,必須像鎮革委主任……”以下就接上了原稿。

  小馮的話沒有說完,艾老一拍桌子大喊了一聲好,馮組長發表“看法”的時候,艾老的脖子隨著馮組長語調的抑揚頓挫一伸一縮,及至馮組長說到精彩chu,他便忍不住擊節。

  老董盡量維持住臉上的微笑,只止不住眼睛不停地眨。那四句話,除了“大隊幹部手叉腰”似乎可以說形象不佳外,其他幾句跟“作風”問題不曉得有什麼必然的關系。但他沒有表示異議,略略遲疑一會,就把稿紙從小馮手中取過來,加上了小馮的那段話。

  小馮把老董加了字的那一頁仔細審閱了一遍,最後拍板說:“我看行了,這個稿子,寫之前我們有決心,寫的時候用了心,現在拿去送審,我有信心。你們看呢?”

  艾老說:“要得,要得。”

  老董說:“我去再抄一遍。”

  送審的結果卻頗不遂心。

  審稿人的意見,稿子的不足仍在語言上,就是沒有一句“閃光的語言”。這原是“三百例”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小馮試著去聲明,關于幹部作風的那四句好像在別的文章裏還沒有看到(他這樣說是很謙虛的,心裏頭他認爲那四句話簡直就是千古絕唱)。省革委辦公廳那個負責審讀他們這個地區稿件的人很生硬地說,那四句話他注意到了,聽起來頂生動的。但“閃光的語言”是從正面表現的豪言壯語。我們的幹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好的和比較好的,那四句話卻抹煞了這個本質,把支流當成了主流,你們把它寫進“三百例”,豈不是容易被階級敵人所利用?要知道,只有階級敵人才會這樣chu心積慮地汙蔑攻擊我們的幹部隊伍——特別是在我們新生的紅se政權成立之後,其狼子野心之惡毒,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那個人越說越來勁,調子越唱越高,直聽得小馮一頭冷汗,背脊上爬滿ji皮疙瘩。回來,他鎮定了一下情緒,盡量做出欣欣然的樣子,說,稿子基本上通過審查了,讓我們再努把力,錦上添花,把關于幹部作風的那段話再提煉一下(這之前,他已經把那四句話用墨汁塗得一點痕迹也看不見)。

  艾老說,那四句話,提煉得很精的呀,讓滿紙生輝的呀,是通篇的精氣神呀,已經爐火純青了,還怎麼可以提煉?!發現那幾句話已經被抹了黑,他更是如喪考妣,義憤填膺地驚叫起來:這是哪個做的事,簡直莫名其妙,扯**蛋麼,不是東西麼!

  小馮端起缸子喝shui,那缸子很大,差不多遮住了他大半個臉。“咕嘟”了一陣,他放下缸子,說:“人家也是嚴格要求,精益求精的意思。”艾老依舊是咕膿個不停,爲馮組長抱屈。小馮只好說:“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接下來的幾天就有些沈悶。小馮再也無心同艾老修改劇本並憧憬劇本未來的成功。三個人整天圍著一口火盆,爲“閃光的語言”冥思苦索。小馮重任在肩,不敢懈怠。老董有煙提神,勉強支持。唯艾老到底年紀大些,身ti又弱,時常打熬不住,瞌睡時弄不好就一腳撞翻了放在火盆邊沿上的茶杯,攪得煙霧和炭灰沖天而起。

  這中間就有別地別單位等待審稿結果的人來串門閑坐,坐多了,就有一兩個相對熟悉且富有同情心的人見他們苦惱不過,悄然給他們傳經,問他們有沒有給省裏審稿的人送一點土特産。一句話提醒了小馮。豁然開朗的小馮說真是火不撥不旺,燈不點不明,就去給小鎮挂了長途電話。第二天,鎮上就派人送來了幾大壇醬菜。小鎮下面這個農業大隊,除了少量種些油菜,打籽瓜,長年種的都是各類菜蔬,賣不完吃不了的就腌起來。鎮上唯一的工廠就是醬菜廠。所腌的各類醬菜遠近有些名氣,小鎮人很自豪,以爲它業已譽滿全球。但是把齊膝高的這樣幾大壇黑不溜秋的醬菜搬到省革委招待所來,也就實在有些煞風景了。那一兩個爲小馮出高見的人很憐憫地笑說:“你們小鎮到底偏僻了些。”言下之意當然是說他們缺見少識。把小馮說得惱怒,對鎮上來的那幾個人大發了一通脾氣:“你們以爲是打發豬狗麼!回去問你們鎮長,對省裏的無産階級司令部是什麼態度!”幾個鎮上幹部回去如實彙報,鎮長也火了:“我一個癞痢,兩頭都是光的,就那麼幾根稀毛,他們要不要?!只怕肉是酸的。”發火歸發火,完了還是讓人另外去搜羅了些花生、芝麻、黃豆、菜油等物連夜送到省城去。

  就在這往返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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