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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鎮》第7章 洪藝兵

陳世旭作品

  

  副鎮長老楊在鎮政府分管文教衛生工作。小丁那次找到他,他也很難過。沈吟了好久,說:

  “我去同鎮文化站商量一下。”

  商量的結果,是小丁到鎮文化站做“費用工”,也就是從文化站的事業經費裏給臨時雇用打雜的人支付一點勞務費。費用工不在編製裏,一般也不允許長年固定。老楊說,先做了再說吧,以後慢慢設法。鎮文化站已經有了一個打雜的,叫洪藝兵。小丁後來聽說這名字是“文革”初期改的,先前叫洪一鳴。改成這樣,是爲了諧“紅se文藝兵”的意思。洪藝兵給人的感覺是一只彈簧,總在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地伸縮,他一旦見到人,就永遠是點頭哈腰微笑。他戴著近視眼鏡,有時眼鏡被shui汽蒙住了,看不清,但只要見到人影,他就點頭哈腰微笑。即使從一個正在破口罵街的潑婦身邊走過,他也無一例外地點頭哈腰微笑向她致敬。別人跟他說話,他也永遠是無比榮幸地點頭哈腰微笑,不管別人說什麼,他自己聽清沒聽清,他的回答永遠是“是的,對的,是是是,對對對……”有時候別人向他問路,或打聽什麼事,他也這樣點頭哈腰微笑地“咿咿唔唔”。別人就以爲他在敷衍,難免不高興。他一旦發覺,馬上就大驚失se,連連頓足捶song,恨自己耽誤了革命同志的大事,痛心疾首得讓對方不知所措。平常他主動開口說話的時候很少。一旦開口,便往往是檢討。檢討又往往過分。比如,寫字的時候,偶然不小心碰翻了半瓶廣告顔料,他馬上就會連連說:“該死,lang費有罪,罪該萬死,死無葬身之地,對不起人民對不起dang……”類似的話要說上半天,聲咽氣絕的樣子,說得很悲慘,文化站從領導到群衆以至半條鎮街人人都聽到,聽煩了,反倒來勸他,安慰他,再三說明打翻了半瓶廣告顔料決不算犯罪,更不該死一萬次,請他千萬放心,放一百二十個心,革命的領導和革命的群衆,是完全可以諒解的。他于是才逐漸平靜下來,別人也于是安生。洪藝兵從燒茶倒shui、掃地抹灰,到刻蠟紙寫標語什麼都做。他做得盡心盡力,又能幹,沒有第二個人能代替他。那兩年,文化站的主要任務就是寫語錄牌,畫領袖像。一個小小的鎮子,街頭巷尾,凡是能寫字畫畫的地方,都留有洪藝兵的手筆。即便這樣,洪藝兵也只是個臨時工,不能轉正。原因就是他出身不明不白。他沒有老子,跟著母qin過。母qin是本縣人,老屋在山裏,解放前是個大戶,在鎮上開得有店鋪,所以能送她到鎮上念初中。有一回學校組織一個什麼活動,把學生帶到高鎮子幾十裏路外的城裏,她就在那一回跟城裏的一個什麼人跑了,一去沒有音訊,到土改時候,帶了一個上十歲的男孩子回來,說是她的兒子。問她的男人,說是死了,就再沒有二話交待。那時候,她老子在鄉下已經劃了大地主(兼工商業主)。老屋她是回不去了,便留在鎮上給人洗yi漿衫,撫養兒子成人。這“兒子”便是後來的洪藝兵。然而關于他老子,鎮上是有傳聞的,說是guodang的官吏,解放前夕帶著小老婆去了臺灣,抛下了洪藝兵母子。傳聞畢竟只是傳聞,並沒有經過認真查實。總之洪藝兵的來曆很複雜。

  盡管如此,鎮革委反複討論、研究,還是讓洪藝兵進了“宣傳隊”(就是後來的文工團)。這主要得力于洪藝兵母子在鎮上十幾年如一日的爲人。

  十幾年間,他們母子兩個蟋在一間低矮的披廈裏(這披廈原是洪藝兵外祖父在鎮上開的南雜鋪堆放柴禾的,這南雜鋪土改時沒收歸公了),無聲無息地過日子。偶爾有人見過洪藝兵母qin在鎮外河邊洗yi服時,用(木芒)捶一邊捶著河shui裏的石頭,一邊口裏喃喃地連發恨聲,罵“婊子,婊子”。一旦發現身邊有人,就立即住了口,慌慌地做出似乎在河shui裏摸索失落了的東西的樣子來掩飾。此外,她從沒有給鎮上任何人看過難看的臉se

  洪藝兵則因爲讀書到高中畢業,比他母qin更有文化,做人也就比他母qin更有特se

  本來,有了洪藝兵這樣的人,小丁就完全是多余的。但洪藝兵卻另有重任,鎮上決定調他進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宣傳隊是“文革”最鬧熱的年頭辦起的,很神聖的。進去的人,都要查三代。洪藝兵能進去,差不多是個奇迹。

  當時,負責組建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是徐光榮。他祖輩都是苦大仇深的農民,所以他說話做事就很大膽果斷。洪藝兵最後終于參加“宣傳隊”,就是他拍板決定的。他在鎮革委表態說,我是讓他來宣傳毛澤東思想,他敢幹別的,我就先滅了他!他對洪藝兵說:你好好幹,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

  洪藝兵調進宣傳隊之後,沒有讓徐光榮失望。他一如既往,不管誰喊他做事,也不管做什麼事,做得了做不了,他都永遠唯唯諾諾。哪怕你甩塊尿布給他洗,他臉上也會毫無難se地接過去。他做所有的事都極其認真,瘦骨嶙峋的手精確而熱情地工作著,活像一架永不停息的機器上的杠杆。他的工作是舞臺美工,但每到一個地方,卸車、裝臺,常是他唱獨腳戲,常常連飯也顧不上吃一口,又讓他管大幕。有一回他實在熬不住,該關幕的時候他睡迷糊了,別人幫著關了幕,接著是七手八腳的換景。他被換景的響動鬧醒了,發現上一場已經演完,趕緊去關幕,結果卻把幕拉開了。剛剛演了阿慶嫂的那位女演員因爲下場要演江shui英,卸了先前的戲裝,還沒有換上新戲裝,只穿著個大紅褲頭幫著搬道具,幕布突然拉開,兩條光光的大tui一下暴露在臺下的衆目睽睽之中,羞得她一頭鑽進正准備撤下去的春來茶館的茶桌底下。那茶桌做得不規範,矮而窄,她上身進去了,紅得燦爛的臀部卻無論如何拱不進去,成爲一個鮮明的“三突出”。臺下頓時成了一片歡騰的海洋。

  在宣傳隊,洪藝兵最恭敬的自然是徐光榮。

  省地礦局的一個勘探隊在本縣某地發現了鹽礦,這件事成爲一樁證明“文革”偉大勝利的大新聞。宣傳隊爲了及時配合反映,由徐光榮帶了編創人員趕赴當地去ti驗生活。住了些日子,大家有些消沈,覺得光是找礦這件事,編不出什麼節目來。徐光榮急了,說,怎麼編不出來,關鍵是你們缺乏工農兵感情。幾個人不服,說,那你試試,你有感情,你祖輩是農民,你自己做過泥shui匠,也就是建築工人,又當過民兵,還是連長,工農兵全了。徐光榮挺了挺身ti,慷慨地說,試試就試試,工農兵可以改造一個世界,還編不出一個節目?不過兩天,他召集大家開會,說,節目已經有了。取材就是這次鹽礦被發現的真實故事:當地供銷社一個女營業員偶然嘗出商店後面那口shui井的s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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