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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獨身男人》第10節

陳薇作品

  薄荷是ab型血,兩種xing格主宰的她總是讓人摸不透。況且,她自出生以後,就被兩種文化激烈地爭奪著。姥姥家在一個大雜院裏,她小時候一星期裏有一半時間在那裏度過,吃大碗的炸醬面,和院裏的小男孩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拍洋畫兒,聽著大人們劈裏啪啦地罵街。

  另一半時間她要回自己的家去接受高等教育,爺爺像個私塾先生,精通唐詩宋詞和西洋文藝。昨天她還上街幫姥姥打豆汁,今天就要學會怎樣用刀叉,怎樣眯著眼欣賞莫奈和塞尚的油畫,和莎士比亞一起跳舞,心想美麗善良的苔絲狄蒙娜怎麼會愛上又黑又醜的奧賽羅。愛情在她的腦瓜裏像一架古老的電影放映機,它總是以悲劇結尾,無論是埃及豔後,還是安娜與渥倫斯基,沒有一個好結果。

  愛情在姥姥家的院裏無迹可尋,人們在勸孩子好好讀書的時候,又要對臭老九的酸勁罵上幾句。“搞對象”這個詞比愛情來得更直接,什麼愛不愛的,頭一回見面不煩就有戲,男的得給女的家幹活,女的得給男的織圍脖,然後就登記、辦事、生孩子,哪兒有那麼複雜呀。知識分子把書讀厚了,勞動人民把書讀薄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知識分子和勞動人民正在日益融合,知識分子謙虛地向人家討教如何掙錢,勞動人民則不斷提高生活品位。至于薄荷本人,最終還是高雅文化勝利了,她從七歲以後就不住姥姥家了,心裏時常懷念那種胡同的樸素情調。童年的經曆使她更能適應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見著有學問的人就形而上學,聊聊易經和世界文明史;遇到畫商就侃侃煙和汽車,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有時候則故意相反,那是爲了拿別人和自己開心。

  薄荷喜歡坐地鐵,平常司空見慣的事情在這裏都能變成一樁奇遇。她在地鐵口上買了一杯“新南洋”的草毒酸nai和《北京青年報》,然後如同所有忙碌的人們一樣,飛快地沖下那多得數不清的臺階,簡直像個牽線木偶。

  她跑下最後一級臺階時,車門已經快關了,司機通常會和xing急的人們開個玩笑:等你氣喘籲籲地趕到門口時,啪的一聲將門關上,列車呼嘯著從你身邊飛馳而過,甩給你一個點背的遺憾。

  薄荷遲疑了一下,司機卻友善地朝她招招手,重新打開門,幾個中老年婦女也跟著蹭了進去。有人說年輕的女孩只要沖男人微笑一下,他們多半不會拒絕她的要求。瞎扯,哪兒有那麼美呀,女人的優勢也就是趁年輕搭一班地鐵。

  今天車特別擠,車票漲價的時候空過一陣子,現在人們又逐漸適應了。汙濁的熱氣熨貼著臉頰,周圍有幾個一動就掉土渣的小子,薄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扶手,同時腳尖點地,盡量離他們遠點,這個動作使她頭暈眼花,差一點摔倒。耳邊回響著美術出版社那個老編輯說的話,你這個年齡千萬別浮躁,別老想著一夜成名的美事,踏踏實實地積累吧。老兄,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呀,現在是新面孔剛一露頭馬上就面臨淘汰的時代,誰敢像馬克思那樣整天在家胡琢磨事啊,況且,他有戀人一般的恩格斯癡情地支持他。

  車越來越擠了,人們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大都市的人總是chu于一個又一個的怪圈中,沒有物質文明就沒有精神文明,薄荷覺得如果有恩格斯支持自己,還有可能投身藝術,一旦失去了這道屏障,她就得無可奈何地向通俗化的東西低頭。不管怎麼說,她首先得養活自己,等到錢攢夠了,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這就是用實用主義來確保理想主義,也叫“曲線救guo”吧。

  到複興門站了,很多要轉一線地鐵的人拼命往外擠,外面的人則密壓壓地一擁而上,人們不考慮別的,只相信本能。他ma的,薄荷暗暗咒罵著。這一刻,她的驕傲已蕩然無存,飄逸的長發卷在一個中年男子羽絨服的拉鏈上,仿佛要連根拔斷似的。

  座位上空出一塊地方,盡管車裏擠得要命,但誰也不敢坐在那裏。原因是那上面放著一個用舊毛yi包裹的圓球,人們竭盡想象揣度著裏面是什麼東西。某人爲了躲避圍追堵截而留下的財寶?

  不,那舊毛yi感覺很難受,也許是一觸即發的炸葯?也許是同夥才能認出的毒品?需要腦筋急轉彎,日本奧姆真理教策劃的爆炸事件就是在地鐵裏發生的,現在的人都精得要命,甯可吃苦也不願上當,不過智慧多了煩惱也接踵而來,所以“活得真累”是使用頻率最高而且最能表達內心感受的一句話。

  如果在高科技時代還有田園牧歌式的愛情就好了,但文明的進步總要以濾除一部分美好的東西爲代價。

  在地鐵裏由于擁擠,一個小夥子偶爾碰到了你的胳膊,在他慌忙說抱歉的時候,你忽然發現他正是你心中描繪了無數遍的白馬王子,他恰好也覺得你是個白雪公主,于是四目而視,兩心暗許,生活就是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不過寶貝,千萬別上當!當你暈暈乎乎、感覺良好地走出地鐵時,小夥子會笑吟吟地遞上一張燙金飄香的名片,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樣美麗,你還在欣賞他的明眸皓齒,他卻利索地抖出一句:我是保險公司的,歡迎你參加本公司的人壽保險。啊,幹得漂亮!竟然把公關做到地鐵裏了,而且打著愛情的幌子,算啦不怪你,這是我自作多情。故事沒完,它還有一個更加絕妙的結尾,一個歐·亨利小說的結尾:姑娘同樣笑吟吟他說,啊哈,原來你也是保險公司的呀,請多關照。然後像個女王似的輕盈地扭動腰肢,乘風而去。

  這就是“現在進行時”的愛情,誰也別認真,沒有愛情的愛情故事,有迪廳有鮮花有微笑,卻唯獨沒有真愛,人們在談論愛情的時候只是在找感覺,那是對“過去完成時”的一種回憶。算啦,本來就夠累的,還演這出戲幹什麼!

  再說,現在誰也不比誰傻一分鍾。

  薄荷不再做自己身ti的主宰,一任他們擠過去,廣告隨chu都是,甚至占有你的視線,扶手上是花花綠綠的豆nai廣告,有十余個品種。一個愣頭愣腦的外省小夥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著舊毛yi包裹的圓球坐過去,一撥拉就把那個神秘的、困擾人們多時的東西摔在地上,在舊毛yi落地前的一刹那,車廂裏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毛yi受到慣xing的驅使,似乎還遲疑了一下,才無聲無息地下滑,抖出裏面的謎底——半包“舒而美”衛生中,既沒爆炸,也沒讓人瞠目結she。嗨,早知道我就坐了!舊毛yi是諸葛亮,給大夥玩了個空城計,小夥子像司馬懿的兒子,別管那麼多,先沖上去再說,大夥卻像足智多謀的司馬懿,到底誰聰明啊?

  車站上的景物在地鐵匆匆飛馳中變幻著圖形,小時候,薄荷能將所有的地鐵站名按順序倒背如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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