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開始到現在,我們的張莊生産隊一直是安穩的。大家都感謝我們的張隊長。要不是他在大躍進的年月裏鬥著膽子抗上藏糧,我們還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呢。所以,不論外面的人怎麼鬥爭自己的幹部,我們還是把這位隊長當作“青天”敬著、愛著。也依舊像從前一樣忍受著他的粗話和吵罵。鄰村的小郝莊生産隊就和我們不一樣了,他們的郝隊長在那幾年作惡太多,冤魂債主一起找他算帳了。他以前對社員們做過什麼,如今社員們都如數奉還。打、罵、餓,這是最常見、最輕微的懲罰了,跪在石子上,大冷天剝光了上站在寒風裏,滋味就不大好受。雖說社員與他都是同族的叔伯兄弟,但是打起罵起他來卻既不心疼也不手軟。他的屁
給打爛了,西裝褲不能穿,只好穿老式的大裆褲,走路時還要捂著屁
。
小郝莊的社員們來找過我們的隊長,要我們生産隊與小郝莊生産隊的貧下中農聯合起來,把大隊和公社的那些欺壓過百姓的幹部都給揭下來。我們的隊長不同意。張隊長說,鴨子吃稻,一還一報,報應來報應去還是老百姓吃虧。算了,你們心裏有氣,對老郝要打就打幾下,要罵就罵幾句,叫他知道厲害,下次不敢再幹就行了。千萬別朝要緊的地方打喲,出了人命是要吃官司的。咱要揍死人家一個都跑不了。當家作主!哼!你們要是記住了我說的這個理兒,就不會吃大虧。不要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小郝莊的人聽了我們隊長的話,所以郝隊長還活著,爛了的屁也結了疤。
可是想不到如今周純一的事情影響到我們生産隊,是非又顛了個個兒,郝隊長又神氣起來了。屁雖然爛了,頭腦還好好的,所以周圍發生的什麼事他都知道。他知道周純一的問題不是孤立的,全省都有一
邪氣,要反對三面紅旗,爲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翻案,爲彭德懷翻案。他甚至于說得清《海瑞罷官》這出戲和彭德懷的關系:彭德懷根枯葉爛心不死,所以叫一個姓吳的寫了這出戲,爲自己叫屈。可是無産階級司令部不是好惹的,毛主席定下的案子誰也翻不了。他當然還知道周純一和我的關系,他說他看見過周純一幾次到我家進行反革命
謀活動,張隊長還和他一起吃過一頓飯呢。周純一被捉住的消息一傳到我們那裏,他就到了書元家,問我和高凡的下落。書元告訴他我們到高凡老家去了,他不信,說八成和周純—一起被抓了。書元嫂子是小郝莊人,“大躍進”時曾經爲了吃飯做過郝隊長的相好,自從嫁給書元哥就再也沒有瓜葛了。可是現在他卻當著書元的面,叫書元嫂子爲他點煙,書元嫂子劃著一根火柴,他給吹滅,又劃著一根又被他吹滅。書元嫂子氣得又哭又罵,書元哥更抓住郝隊長的
領把他推出門去,對他說:你再不滾遠點,我用拔豬毛的鑷子拔掉你的眉毛。這話正好被剛進門來的張隊長聽到了,他笑著說,他那眉毛不能拔,那是貴人眉,將來還要升大官呢!郝隊長果然得意地持了捋他那長達一寸、亂如荒山野草、濃若烏鴉翅膀的眉毛,說:你老弟說對了!可是他冷不防被張隊長按住了頭,說:我就拔一根,讓我沾沾你的貴人氣!張隊長果然把左眼上最長的一根眉毛拔了下來,用嘴一吹,說滾吧!要不我把全村人叫來,說你調戲良家婦女,看不把你揍扁了!他灰溜溜地跑了,臨走說了一句文绉绉的話:後會有期!
從那以後,郝隊長沒有再上我們隊裏來,但是常常騎著自行車一趟一趟地往外跑,到公社,上縣城,找造反隊和軍管會揭發張隊長的罪狀,還搬來一些不了解情況的紅衛兵到我們村裏來吵吵鬧鬧,七哄八鬧的,我們的隊長真的給哄倒了,成了“反對三面紅旗的急先鋒、反革命複辟的黑幹將”了,高凡也在村裏呆不下去,便天天到學校裏上班,說是接受審查了。幸好他的學校亂糟糟的沒有頭緒,所以還沒有受什麼大委屈。
我們村的人還是不肯去鬥自己的隊長,他們一再向外來人訴說張隊長的種種好,哪知越說越糟,不但張隊長所有的好
都成了罪證,連我們生産隊也陷進了重圍,我們成了全縣聞名的文化大革命的“死角”。“貧下中農沒有發動起來”啦,“階級鬥爭的蓋子被一小撮壞人捂住了”諸如此類的帽子一頂一頂往我們生産隊頭上戴。公社的造反指揮部要給我們送“東風”,郝隊長便又拖著結滿了傷疤的屁
來了,來幫助我們“發動群衆”。
我們隊的群衆太難發動了,郝隊長說破了嘴皮也沒人聽,大家心裏透亮,你是個什麼東西!他說我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我們也不理他。但是對外面的壓力也不能不考慮,所以書元他們出來組織造反隊,對張隊長明批暗保。當公社、大隊或縣裏有人來批鬥我們的隊長時,書元和幾個精壯的小夥子就以本村造反派的身份保護在隊長的左右。要是有人要把我們隊長拉到外面去鬥,書元他們就跟著,瘋大爺也跟著,好報個信什麼的。不過,就這也夠煩的,常常耽誤了地裏的活。好在張隊長生豁達,每一次捱完了批鬥,仍舊有說有笑,有叫有罵。仍舊是張隊長指揮著全隊的耕種和收獲,書元只是挂名元帥,專給外面人做樣子的,這情景很像抗日戰爭中應付日本鬼子的“白皮紅心”政權。
沒想到瘋大爺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問題。
瘋大爺的事也與我和高凡有關系。我們收集小報和傳單的習慣影響了他,我們不在家時,他便替我們收集起來。沒事的時候,他便翻看那些小報,向村裏人傳達一些消息。他是前清時代的讀書人,要不是家境貧窮,他說不定能考取秀才。如今,他是我們村“文化人”之一,大家都叫他“張莊報社”。
一天,瘋大爺在省裏一個大學的造反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叫《撚軍的首領張樂行是農民革命的叛徒》。文章說,解放以來,史學界受了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的影響,把曆史上叛徒也當作英雄加以吹捧,張樂行就是一個例證。張樂行何許人也?原來是一個欺壓鄉裏、販賣私鹽的豪紳,後來竊據了農民起義的領導權,把農民起義領上了失敗的道路。最後他自己受了招安,和劉少奇一樣成爲可恥的叛徒。現在,大叛徒劉少奇已經被我們當作垃圾從現實中清除了出去,那麼,我們還不該把張樂行這樣的叛徒,這樣的混進革命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當作垃圾從曆史中清除出去嗎?是時候了!
張莊的人都知道,瘋大爺那裏,什麼東西都可以由人拿去,只有一樣東西是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的,那就是張樂行在他心中的神聖地位。村上的人沒有幾個讀過曆史的,但是對張樂行這個曆史人物卻非常熟悉,都是瘋大爺說的。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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