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在別也許溫暖妩媚,在寶塔集卻是
冷
冷的,也許是一冬沒有下雨的緣故,過了春節便
雨連綿。寶塔集的心情也和天氣一樣,
沈沈的。
整天不得安甯。周純一召開的誓師大會出了亂于,使兩派的鬥爭更爲熾烈,雙方都宣稱要爲自己的信念“血戰到底”,雙方都指責對方實行武鬥,打死了原來的縣委副書記。
寶塔集人只能憑感情和利害在二者之間選擇。憑感情,大部分人向著周純一,但是要他們爲了周純一去和“心向東”“血戰到底”,大部分人又是非常害怕的。中年以上的寶塔集人是經過幾場血戰的。與日本鬼子打仗不算,中人打中
人就有好幾回。一會兒是老張打老李,一會兒是閻王揍小鬼,打來打去,都是老百姓倒在血泊裏。
只有舍兒他們那一批中學生不知厲害,覺得血戰到底十分帶勁。他們整天和省裏、地區和縣裏來煽風點火的紅衛兵、造反派一起鬧騰,大人們擋也無用,勸也無用。從外來者們那裏,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戰鬥不是孤立的,全省都圍繞著該不該批判大躍進的問題上分成兩大派,而站在這兩大派背後的正是大躍進年代互相較量過的z書記和“青天書記”,他們覺得有趣的是,在全省其他縣市奪了權的造反派“好派”幾乎都認爲應該反對“青天書記”,而反對奪權派的“屁派”倒和他們站在一起。這就是說,在本縣,他們是“好派”,出了縣,他們就是“屁派”了。所以他們天天在街上喊的口號也很有趣,除了“周純一奪權好得很!”之外,還有“×××奪權好個屁!”前一個口號是地域的,後一個口號是“
際主義”的。
顧維舜差不多要給兒子跪下來了。他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妙。爲什麼自己縣的情況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呢?肯定是自己縣裏有問題,周純一不是毛主席所支持的造反派。他對兒子說,中那麼大,寶塔集這麼小,我們在寶塔集怎麼能看清全中
的問題?即使原來你們的方向是正確的,如今周純一打死了一個人,有理也變成了沒理,還爭什麼是非呢?舍兒不聽,說他堅信周純一不會打死人。還說毛主席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毛主席會保護少數的。顧維舜告訴兒子,周純一是會殺人的,在土改中,鎮反中就殺過不少人。舍兒一聽就火,說這是誣蔑,即使殺了人,殺惡霸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也殺得對,好得很!
顧維舜不敢和兒子議論是非,他知道這年月是父不父、子不子的,兒子一惱火給自己的話彙報上去,自己就要倒黴。運動搞到現在,他還平安無事,真該謝天謝地了。能這樣安安穩穩地熬到運動結束就好了。他只能求菩薩保佑兒子別闖大禍。
我和別人一樣,只能從傳說和大字報中得到高凡他們的消息。雙方的大字報都說周純一不在縣城。“心向東”說是“流竄在外”,進行反革命的串連活動;周純一的人則說,“總指揮”受到兄弟單位造反派的邀請,去交流戰鬥經驗去了。到底在哪裏,誰也不知道,連舍兒也打聽不到消息。
我愁得茶飯難咽。挂念高凡的安全不說,還要考慮我們母子的生活。我得回家種地去。我不拿家工資,靠生産隊補貼工分,一家人的口糧還要靠田裏勞動解決。生産隊分給的口糧不夠吃的,就得種好自留地。有人說自留地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割掉,可是對我們,特別是對普通農民,它可是“社會主義的肚皮”寄托地。弄得好,自留地可以解決一半的口糧呢!我總在娘家住著怎麼行?一冬無雨,小麥的苗出得不好,不回去調理調理,怕收不到幾顆小麥了。當然,書元哥兩口子會幫我調理的,瘋大爺(這老頭,他與我縣城失散之後自己回家了!)也會幫我弄的,可我不能總依靠別人呀!但是在沒得到高凡他們的消息之前我不能離開寶塔集,焦慮成疾的父母也需要我照顧呀!
每天晚上,我和父母都要坐到很晚很晚才睡。我們等待,等待他們的突然歸來,或者別人送個信來。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夜裏,終于有人來敲我們的門了。開門一看,卻是舍兒和他的父。我邀他們進來,舍兒進來了,顧維舜卻退到一個
影裏。他說要在外面望風。舍兒說,是他爸自己要跟來當保镖的。他能保護我?還不夠人家一指頭戳的!舍兒太看輕自己的父
了。
是有什麼消息了嗎?我和父母一齊問舍兒。
周大哥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舍兒興奮地說。
信呢?我問。
口信,讓我傳達。怕再出送信人叛變那種事。舍兒說。
我和父母都歎了一口氣。父還埋怨:這是啥年月,又是啥事啊?神神鬼鬼的!
舍兒說,周純一到外面串連已經回來,高凡一直堅守在縣報社。現在情勢緊迫,雙方都在向中央文革告狀,尋求支持,“心向東”首先要和我們爭奪報社,聽說正在組織人力。所以我們現在要趁中央文革表態之前,再一次采取大規模的集行動,去保衛我們的報社。人越多越好,最好能動員幾十萬人到縣城去!
這不是發瘋嗎?我吃驚地說。我不能想象,幾十萬人到縣城保衛報社會是個什麼局面。這不等于是一次民衆暴動?不行,不能讓他們這麼幹!我大聲說。
噓!翠兒姊,你小聲點兒。你害怕了是不是?現在的鬥爭是你死我活,不擠命不行了。舍兒說。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知道說也沒用了。不知道這主意是不是高凡想出來的,如果是他,那就該罵。舍兒見我不說話,便說,好了,你們睡吧,我還要到別人家裏去送信,我們要力爭後天就把隊伍拉出去。
舍兒正要出門,我父大喝一聲:你給我回來!
父是舍兒的十二個幹老子之一,平時對舍兒非常慈愛,突然這麼嚴厲,把舍兒鎮住了,他站在父
面前一動不動,問幹爹有什麼囑咐。
不許你再到別送信了!你就這樣讓你爹風裏雨裏、深更半夜陪你跑?他白養了你了!你知道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嗎?你爹
一連生了幾個閨女,四十歲上才生下你,一家人高興得不行,怕你命不長,給你認下十二個于爹,我也算一個,都把你當寶貝,盡你吃,盡你喝,不舍得打不舍得罵,手裏捧著你長了這麼大,如今好了,你長了翅膀了,可以不聽大人的話了,半夜三更往外跑,讓老子拿把傘跟在後面爲你站崗放哨,你有臉嗎?要不要臉啊!這還不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叫你爹
怎麼過?
父一口氣說得這麼多,把我和舍兒都說得掉眼淚,舍兒嗫嚅著說:我不叫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
父“哼”了一聲,走到門外,把顧維舜拉了進來,說:我早就說過,對孩子不能大……
流淚的淮河第二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