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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17節

第3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人啊,人!第17節上一小節]懂。所以,你覺得什麼都應該責備。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並且也有我這樣的遭遇……”她停住不說了,大概意識到最後一句話裏含有詛咒的意義吧!

  從那以後,我知道這是一根彈不得的弦。但這到底爲什麼,我仍然不了解,也無從了解。我不願意從第三者那裏去了解她的情況。與趙振環的共同生活在她心裏究竟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她現在對趙振環是懷念還是憎恨?這一切的一切我多麼需要了解!我覺得我與她之間還存在著距離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裏。

  可是現在,這距離將會加長呢,還是縮短?在她見了趙振環之後,她的感情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她會作出怎樣的抉擇呢?都是難以預料的啊!

  但是,我必須幫助趙振環見到孫悅。爲了趙振環,爲了孫悅和憾憾,也爲了我自己。一切只能由孫悅決定。

  “我去替你通知孫悅。”我果斷地說。

  “你?”他有點疑惑。

  “我!只能是我。不管你是否信得過我,我都要去找她,告訴她你來了,住在我這裏,希望她來見你。”

  “好吧!”他不再與我爭辯。他對于我的決定是怎麼理解的?他認爲我會到孫悅面前說他的壞話吧?爲什麼他的神情那麼沮喪?由他去吧!由他去吧!我心裏已經夠煩的了。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對他說:“你先休息,我現在就去,去了就來。”

  已經是晚上九點鍾了,孫悅今天累了大半天,是否已經睡下了?可是我還是要去。晚就晚吧,睡就睡吧!我並不是常常來找她的。誰知道今天來了以後還會不會再來?

  老遠老遠,我就尋找孫悅家的窗口,想看看是否有燈光。可是我來的次數太少了,竟然認不出她的窗口。我還是得走到三幢二0一室門口去敲了門之後,才能知道她是否已經睡了。

  我只敲了一下,門就開了。她沒睡!她看見是我,一點也不吃驚,遞過來一個小板凳,說:“拿著,我們到院子裏去坐,憾憾已經睡了。”我接過凳子,隨她走到院子的圍牆下坐下來。她等著我說話。

  “今天你該累壞了。到現在還不休息嗎?”我想稍微平靜一下自己的思緒。

  “是累了。要不是等你來,早就睡下了。”她回答。

  “你知道我要來?”我很奇怪。

  “趙振環不是住在你那裏嗎?我什麼都看到了。許恒忠又來給我送了信,說你把他留下來了。其實,他不送信我也能夠猜出來,你一定會把他留下來的,而且一定會來勸我見見他。”她說,語調十分平靜。

  “爲什麼我一定會勸你去見他呢?”我的心急速地跳動,說話的聲音也變了,低沈而沙啞。她了解我,她完全了解我啊!我多麼想把我想過的一切都告訴她!

  “人道主義者的立場呗!”她的聲音也很低,看了我一眼,立即把頭低了下去。

  “僅僅是人道主義的立場嗎?”我情不自禁地問,聲音發顫了。

  “還會有什麼立場呢?”她的聲音更低了。

  啊!我多想對她說,還有愛人的立場。愛人!你不承認嗎?二十多年了,我沒有愛過第二個人,我沒有資格做你的愛人嗎?可是,我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啊!今天,我必須承擔我所不願意承擔的義務,扮演爲情敵求情的角se。我不回答她的問題,不再看她,把眼睛望著天。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但高樓和圍牆擋住了視線,它們看上去是那麼擁擠,好像是被摘下來放在一個高懸的框架裏似的,叫人感到狹窄和氣悶。

  “荊夫!”一雙灼熱的手按到我膝上,我輕輕地抓住了這雙手,然後又緊緊地握住它,貼在自己的song口。

  “我愛了二十多年了,可是愛情對于我還是一張白紙,孫悅!今天,你才在這張白紙上塗上第一筆se彩啊!”

  她的身子震顫了一下,從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一下子變得多麼涼啊!

  “荊夫,就因爲你是一張白紙,我才不願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的手在我的song前輕輕滑動,捏了捏我yi服上的第三粒鈕扣。這粒鈕扣本來掉了,那天,是她給另一位同志做針線提醒了我,我才把它釘上了。她似乎也記得。

  “什麼?”我沒有聽懂她剛才說的話,真的沒有聽懂。

  “我不願與你共同生活,就因爲你是一張白紙。而我卻沒有這樣的白紙供你描繪了。我也曾經是一張白紙,可是生活在我的白紙上塗抹了濃重而灰暗的底se。這底se是永遠也洗不去的。趙振環的到來就是要使這底se顯得更清晰。我多麼恨啊!”

  我打了一個寒噤。生活把她傷害得這麼厲害!我安慰她:“孫悅,生活是一個整ti,愛情只是一部分。就整個生活來說,我們誰也不是一張白紙了。我的底se比你的更濃重。”

  “不。你的底se雖然濃重,但不灰暗,不會使你感到羞辱。我就不同了。就說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一段曆史吧!每當想起這一段曆史,我就感到欠了你一筆債。債主和債戶是不可能平等相愛的。”

  我完全驚呆了。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看待我們的關系的。我難道要做一個討還債務的人嗎?不,孫悅,完全不是這樣的啊!我向你尋求的是愛情,是愛情呀!

  “我想過多少次了,結論都是不能與你結合。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不想欺騙自己,我愛你,十分愛你。多少次,我在夢裏呼喚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繪著和你共同生活的圖景。可是,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會有另一幅圖畫出現:我在接受曆史的清算,人們的誤解和嘲笑……”

  “現在,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獨身。李宜甯勸我把精神和生活分開。現在我打算這樣做了。不過我只取了精神。忘了我吧,荊夫!我是一個感情脆弱而自尊心又極強的人,我無法克服面臨的矛盾。要是能夠有來世……”

  她猛然低下頭,把臉捂在手裏。啊,孫悅!我多麼想把你的臉輕輕地捧在手裏,仔仔細細地看看你。你曾經吻過我,我還不曾吻過你。現在,我們離得這麼近。除了已經被裝進框架的月亮和星星,這裏再也沒有別的人……

  她的肩膀在抖動,我聽到她的抽泣聲。我的心碎了。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我抱住她的雙肩,熱烈地對她說:“不,孫悅,我忘不了你,永遠也忘不了你!”

  “我已經這樣決定了!”她從我的懷抱裏掙紮出來,對我說,語調平靜而堅決。

  我會哭嗎?我會叫嗎?我多麼想哭、想叫啊!爲什麼我要在今晚匆匆趕來聽這最後的宣判?真有所謂命運之神在冥冥中cao縱、愚弄著我們?真是鬼使神差、yin差陽錯啊!

  我終于沒有哭,也沒有叫。我猛然站起身,踢開小板凳,用手捶打面前一棵樹的樹身。她輕聲地叫:“荊夫!”我轉身面對著她,把手伸給她:“讓我抽一袋煙吧!”她默默地起身回屋,拿出了我的旱煙袋,荷包裏裝滿了煙。我沒有問她:爲什麼?又從哪裏備好了煙葉?就裝上一袋,猛吸起來。

  “我請你原諒。”她說,不敢看我。

  “不存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尊重你的決定。其實,我並不是非成家不可,我已經習慣了單身生活。”我答,也不敢看她。

  “你應該成家。有不少比我好的女同志……”

  “好吧,我以後去找……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趙振環是真心悔悟了。你還是應該見見他。”

  “應該嗎?”她問,好像又冷又苦地笑了笑。我沒看見,但感覺到了。

  “應該。不論怎麼說,他是我們的老同學,又是憾憾的爸爸。既然他已悔悟,我們就都有責任拉他一把。他的頭發全白了,像個老人……”

  “好吧。你通知趙振環,明天上午我在家裏等他。”我聽見她說。

  我把手伸給她:“再見吧!希望你保重。”

  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連說了三聲“謝謝”,一聲比一聲低沈。

  我走了。她站著,向我揮了揮手,好像送別。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看,她還站著。我走得更快了。可是她還站在那裏。我看見她的模糊的身影。

  我走到一棵樹的跟前,站了下來,往她的住chu看。已經看不見她是否還在那裏。但是,我看見她窗口的燈光,這一回記清了,我再也不會找不到她的窗口了。

  我不想馬上回到宿舍去。我從這條路穿到那條路。人們都睡了。校園裏稀稀落落的路燈,發出昏暗的光。可是,即使沒有一點亮光,我也能走到灌木叢裏去。

  “多少次,我在夢裏呼喚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繪著和你共同生活的圖景。”

  孫悅,這些話是你說的,還是我說的?

  “現在,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獨身。”是的,獨身。在我流lang的時候,在我被剝奪了政治權利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我將來會打一輩子光棍。今天看來,我只能有這樣的命運:獨身!

  趙振環還沒有睡,他見我叼著個旱煙袋進來,著急地問:“你回來得這麼晚!談得好嗎?”

  我不想回答,坐到自己chuang上去了。

  “你把旱煙袋拿回來了?”他又問。

  “你問得太多了!”我大吼一聲,躺了下來。

  我聽見他用力拍打chuang板,歎氣。

  “明天上午,孫悅在家裏等你。”我問聲悶氣地對他說。

  “是她自己願意的,還是你說服了她?”

  “你要是再這麼羅嗦,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啪”地拉熄電燈,再也不理他。

  這一夜,我們都沒睡著,也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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