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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18節

戴厚英作品

  孫悅:和解?原諒?這麼輕輕易易的?

  趙振環來了。

  昨天,許恒忠神se緊張地對我說:“我對你說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你不要激動。”

  任何事情經過他的頭腦過濾,se彩都要發生一點變化。有什麼好激動的?我已經看見了。我正好回到房間裏拿東西,看見他們擁著一個人往外走,我一眼就認出是趙振環。但是我不想對許恒忠說這些。

  “趙振環來了。他要見你。”

  是吧!這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我想到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而且他扮演忏悔者,我扮演受難者。但是他今天來了,來的不是時候啊!我正在努力忘記過去,靠近何荊夫。

  “我不見。”我對許恒忠說。

  “對了,不能見。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到你這裏來無非是多尋求一點感情上的安慰。他應該懂得,現在的中guo是一夫一妻製,他已經沒有權利再從你身上尋求慰藉了。”

  他的話說得頭頭是道。但他的表情叫我厭惡。真是一副對我特別關心的樣子,但卻讓人感到這是特地做出來的。我打斷他的話,對他說:“我懂了,老許。請你告訴他,我不見他。”

  “吳春本來已經快把他轟走了,老何卻硬是要把他留下來。還叫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帶著埋怨的神se說。

  “你說什麼?”

  “趙振環住在何荊夫那裏!都是何荊夫一個人的主意!”

  我沒有照鏡子,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否變了顔se。但許恒忠的話對我真不啻當頭一棒,我感到暈眩。何荊夫要留住趙振環,並且勸我去見他,我都想得到。可是我卻想不到他要與趙振環住在一起!本來,趙振環就好像一塊多面鏡,橫在我和何荊夫中間。透過他,我們都能看見自己和對方,看見我們那一段本來應該忘記的曆史。我們需要鏡子,可是不需要這樣的鏡子。這些日子,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繞過這面鏡子,與何荊夫站在一起,面對一塊單面鏡,只看到現在和未來。可是現在,何荊夫偏偏要抱起這面鏡子擋在我與他中間。趙振環住在何荊夫那裏!我的“過去”與“現在”住在一起。曆史與現實永遠共有著一個肚皮,這個肚皮現在又張開大口要吞沒我的未來。我好恨啊!恨誰呢?恨趙振環?恨何荊夫?還是恨這個報信的許恒忠?還是恨自己?一下子想不清也說不清。但是,我要見見這個趙振環了。爲了他曾經給予我的一切,我要見他。爲了他今天的光臨,我要見他!

  “那麼,請告訴趙振環,我見他。”

  許恒忠對我的突然變化不能理解,他苦苦勸我:“你應該冷靜。你還年輕,不能讓他拖死。”

  我不相信一個人會被另一個人拖死。我對許恒忠說:“我是冷靜的,老許。有一件事,我忘記對你說了。我托我的朋友李宜甯爲你物se對象。她昨天給我打了電話。”

  他的臉紅了。

  “有一位女同志,三十多歲了,不曾結過婚,長得清秀,家庭經濟條件尤其好。你看什麼時候與李宜甯約好,大家見見面?”

  他的臉紅到了脖子。忸怩遲疑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說話:“下個星期天到人民公園去見見吧!”

  這太好了。我誠心誠意地祝福了他。“何荊夫會來和我談這件事的。你家裏有孩子,回家休息吧!”他站起來就走,臨走時還說:“還是不見好!”……

  現在,趙振環就站在我面前。他遲遲疑疑、畏畏縮縮地向我伸出手。我沒動。他的手又縮了回去。

  我放肆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幅年代久遠而褪了顔se的畫像。我要辨別:哪裏已經失真,哪裏還保留著原樣。

  他的頭發真的白了,全白了,卻還是那麼濃密。他一直爲他的頭發感到驕傲:濃密、柔潤、黑亮。他總是精心地梳理,並且保持一定的發式。如今,也亂蓬蓬的了。

  原來是一筆勾劃出來的面部輪廓,由于瘦削而顯出了棱角。眼角、嘴角和額頭增加了那麼多皺紋!

  “眼睛往上睜,盡量睜!再睜!我要給你們額頭上畫幾條皺紋。”是小學五年級吧?我們要化裝上街進行宣傳,我和他扮演一對老夫妻。化裝老師爲我們沒有皺紋面著急。我們的眼不能睜得再大了。老師只得又失望又憐愛地摸摸我們光潔的額頭,歎口氣說:“算了,就這麼畫兩筆吧!一點也不像!”他在我們頭上撲了白粉,算是白發。我們在大街上扭著,唱著,扮著鬼臉。大人們指著我們倆:“看他們!笑死人了!”他的父qin把他偷偷訓了一頓:不像話!小孩子裝什麼夫妻?

  生活畢竟是最好的化裝師,我們再也不必拼命地把眼皮往上擡,線條自然而然地勾劃出來了。

  “坐吧!”我客氣地指指椅子,給他泡了一杯茶。他不喜歡喝得太濃。

  他在打量,畏怯地打量。他的眼光掠過我的整個的家。增加了幾本書。他把頭湊近看看是什麼書。牆皮tuo落了。他用粉筆給孩子畫的小孩頭竟然還留下一點痕迹,就在tuo落牆皮的那塊地方!我是該把房間粉刷一下的。

  一張兒童chuang,我給憾憾買的,現在塞在一個角落裏,上面堆滿了雜物。在這裏,我們曾經一起欣賞一個剛剛誕生幾天的小生命,臉盤像他,眉眼像我。孩子一生下,我就給他拍了電報:“已生女,速來。”他來了。可是剛剛兩天,他又接到報社的電報:“有緊急任務,速歸!”他吻吻孩子,吻吻我,走了。他還沒有走到門口,我就哭了。我突然覺得需要依靠!這小小的生命,我一個人怎麼把她養大呢?他站住了,回來了,重又坐在我身邊:“我不去!什麼任務非我不可呢?”我擦著眼淚推開他:“去吧,去吧!我一個人能行。”他歎了一口氣又站起來走了。到門口,他回頭看看。我沒有哭,可是等他走下樓梯的時候,我一個人抱著孩子痛哭了一場!這個孩子增加了我對他的依戀,我覺得從此以後不能離開他了。

  櫥上的那只花瓶是新的。花是鮮花。原來放在那裏的是一只大紅的玻璃花瓶,是同學們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cha的是漂亮的塑料花。離婚那天,我把它摔碎了。我不喜歡留什麼紀念品。

  他把目光轉到我的身上,從頭看到腳。

  “你的變化不大,還是那麼年輕!”打量完了,他說。

  說得多麼輕巧,變化不大!你希望我也像你一樣,黑發全都變白發?你覺得你把我害得還不夠嗎?

  “謝天謝地,我總算活到了今天。”我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他說。

  恨?不夠吧?應該說是輕蔑!我冷冷地笑笑:“既然如此,你就不該來。”

  “我不敢向你要求什麼,只求你仍然把我當朋友。我們總還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啊!”他說話的時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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