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18節上一小節]直捕捉我的目光。
青梅竹馬的朋友,是啊!多麼珍貴的友誼啊!我把目光對著他,他卻避開了。我只能用這樣的目光看他了!
“現在,我不能要求你再把我當作愛人。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的朋友啊!不要逼我太甚,不要對我落井下石啊!”我在信裏向你呼籲。我實在給鬥得精疲力盡,受不了雙重的壓力。
“你死皮賴臉地纏住我幹什麼!什麼青梅竹馬?不要自作多情了吧!”你在信裏回答。
我渾身一震,仿佛又聽到這樣的話。我看看他。不是他說的。他現在的表情絕不像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但是,過去說過的話卻可以不算數嗎?
“我忘記了我們曾經是什麼關系!我的記憶力是不如你的。”我冷笑著說。
他沈默了。他嘴角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又像笑又像哭。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你會後悔的。”我給他寫信說。
“我離開你以後,拄著棍子去討飯,也不會後悔。我不會再去找你的。”他回信說。
言猶在耳啊!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是他嗎?
“你怎麼還有臉來找我?”我放肆地嘲笑他了。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信還會忘記嗎?
他又牽動嘴角,哭不哭笑不笑地說:“你應該問我怎麼有勇氣來找你!我抽煙了。”
我震動了一下,不再說話。遞給他一個煙灰缸。都學會了抽煙。閑茶問酒無聊煙。都覺得無聊嗎?真是無聊倒也罷了。
“人總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一想到我給你們帶來的不幸,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打死!”他點燃了一支煙,用力地抽著。
打自己!我幹過,那一天在學校裏挨了鬥回來,又有一封催逼離婚的信交到我手裏。“你是聖潔的!你不應該與我這個俗人結婚。嫁給你的理想、你的事業吧!”我把頭往牆上撞,我拚命捶打自己的雙肩,肩上現出了青紫,我不敢讓女兒看見……
“夠了!夠了!我再也不願意聽這樣的忏悔!我不是聖母,不是上帝。你去找他們吧!我不會忘記過去!也不願意忘記過去!”我把拳頭敲在寫字臺的玻璃板上,玻璃破了,手上出了血。他見了,驚慌地伸出手來,要替我擦去血迹。我擺他,用嘴去吸吮傷口。
他先是驚異,後是悲哀地看著我。似乎感到失望,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停了很久,他的臉上露出了苦笑。
“孫悅,我知道我應該受到懲罰。可是你連忏悔的機會也不給我。你的態度可不夠公正啊!”他竭力平靜自己,所以聲調是低緩的。
“公正?你要求公正?你曾經給過我公正嗎?”我怒吼道。手上的傷口還很痛呢,我貼上一塊護傷膏。
“孫悅!”他也吼叫了一聲,像受了傷的野獸,凶猛而又悲哀。我把眼直視著他。他的聲調重又變得低緩了:“我主要不是來尋求寬恕的,而是來尋求理解的。我覺得我們應該互相理解,也可以互相理解了。因爲現在,我面對的不只是你,你面對的也不只是我。我們共同面對著以往的曆史,還有我們的現在和將來。我們的夫妻關系是不存在了,可是我們還是同學、朋友,同一個孩子的父母。你不爲我著想可以,可是不能不爲孩子想想。”
“你爲孩子想過了嗎?那時候……”提起孩子,我有一肚子的苦要潑到他身上。
“,爸爸爲什麼不來看我了?”
“爸爸忙,孩子。好寶寶,不提他,好嗎?”
“幼兒園小朋友都穿軍裝了,我要軍裝!”
“給你買。”
“人家都是爸爸買的,我要爸爸買。”
“好,寫信給爸爸,叫他買。”
我寫了一封“信”,裝模作樣地去寄信。隔了三天,買回一件小軍裝給孩子穿上。
“爸爸好!寫信謝謝爸爸!我也寫信謝謝爸爸,好嗎?”
寫吧,孩子!寫吧!你識了幾個字呢?但是“環環謝謝爸爸”這幾個字已經會寫了。一筆一畫,歪歪斜斜。我給你“寄”去了。
要我爲孩子想想嗎?
“孫悅,求求你,別說了!”他的眼神和聲調都叫我不要把話說下去。我把臉轉過來,擦擦快要湧出來的淚。
“過去我對不起孩子。今後我准備補償。你連這樣的機會也不肯給我嗎?你看,我的頭發已經全白了。還有……”他從懷裏掏出一個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個,我一直帶在身邊
我們三個人的照片。憾憾周歲的時候拍的。
他流淚了,對著那張照片。沒帶手帕,他用口罩擦眼淚。我給他絞了一塊毛巾。
我覺得心裏的怒氣平靜了一些,但升起了悲哀。
“孫悅,你應該相信,生活本身的教訓比你的譴責要深刻有力得多。現在我才明白,過去我不曾真正愛過你。或者說,愛的不是你的整。能夠這樣愛你的,只有他——何荊夫。你們是對的。應該追求,應該幻想,應該不懈地探求生活的意義和目的。我就是爲了對你說這些而來的。啊,孫悅!要是生活能夠重新開始……”
我打斷了他:“別說了。你已經有了新的家。爲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振作起來吧!好好地生活下去吧!”
“不錯,我已經有了新的家。”他嘴角的肌肉又牽動了。我怕看!要哭就哭吧!要笑就笑吧!爲什麼要這樣?
“讓我見一見女兒吧!我想她……”他起身,走到我的寫字臺前,低頭看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是憾憾的照片。從滿月照到現在的生活照,幾乎都被我放在這一塊天天見得到的地方了。他一張一張地看著,撫摸著,嘴裏不住地叫著:“環環!環環!”
我想哭,但是不願意在他面前哭。我怕我支持不住,便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動。
他在我的座位上坐下來。以前他來探,我就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曾經多次拉著我和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懇求我:“要求和我調在一起吧!長時間的天南地北,兩地懸念,固然可以産生美麗的詩句。可是詩句代替不了生活啊!”我總是回答他:“聽從組織的安排吧!組織會關心我們的。我們不應該向組織要求什麼,我是
員。”
“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嗎?”這個問題突然冒出來,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使我當初選擇何荊夫,假使我在婚後和他生活在一起,假使沒有這一場說不清想不清的風雨襲擊,這一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吧?
他將頭伏在寫字臺上,肩膀在抽動,我最受不了他的哭。在學生時期,只要我對他稍稍冷淡一點,他就要哭,就要病。
我走近他,在他身後站住了。這是十年前的習慣,他坐著,我站在他身後。他仍然在抽動肩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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