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2節上一小節]奚流看上去很沈痛,說不下去了。
陳玉立卻又了上來:“小孫,我們是患難之交了。我提醒你,有人說你的閑話呢!你和許恒忠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好,他的妻子剛死不久……”
“玉立!”奚流厲聲製止了她。
我站起來走了。還沒到下班時間,但我不想回系裏去,想回家。走進職工宿舍的大門,就碰上了許恒忠。真巧。他手裏拎了一串破鞋,大人的,孩子的。
“今天回來得早啊!”他先和我打招呼。
“出去嗎?”我勉強站下來回答。
“鞋子都破了,又沒錢買,只好拿去補補。”他把鞋子朝我揚揚,瘦削清秀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似苦笑,又似嘲笑。
我的心痛了一下。他和他的死去的妻子都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共同學習了五年,以後又是同事。他的妻子臨死的時候,叫他把我找到家裏。她請求我看在她和他們的兒子小鲲的面上,原諒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對我所做的一切。我答應了,並保證盡量照顧小鲲。此刻,我好像又聽到她的懇切的話語:“把過去的恩恩怨怨都忘了吧,孫悅!”我定了定神,對站著等我回話的許恒忠說:“我在給小鲲做鞋子。就要好了。”我看見他的眼光閃了一下,立即又熄滅了。陳玉立的“提醒”又在我耳邊響起,我馬上離開了許恒忠,快步往家裏走。
我拿出鞋底。兩個月了,還有半只沒納完。小許鲲的腳趾已經露在外面了。父子兩人六十元錢本該可以過,可是剛剛死了人,許恒忠還要負擔嶽父。
“咝——咝——”線繩穿過鞋底的聲音單調而又有節奏,好像一只手指輕輕地、毫無變化地撥動著同一根琴弦,在人的心裏挑起一種空寂而煩躁的情緒。
汙,汙
,隨便走到哪裏都會遇到汙
。特別是女人。又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喲!”我叫了一聲,針紮進了手指。紮得很深。針眼開始泛白,然後發紫,然後滲出血來。小小的、紅紅的血珠,凝在指尖上。人的身
的每一部分都有血,有神經,一受傷就流血,就痛。舊傷長好了,受到新傷時,還要流血,還要痛。流不盡的血,受不完的痛,直到死。
我把手指放在嘴裏吸吮,不能給人看見。有人嗜血成,專愛把別人傷口上的血拿去進行“科學試驗”,研究如何把人血化成汙
,潑在地上……
我不應該回到c城大學來。在中學裏教書不是很好嗎?可是我還是回來了。我滿以爲經過那幾年的教訓,奚流會有所改變。想不到曆史對于他只剩下三句話:“過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現在我有權。”不錯,他沒有這樣說,但他的一言一行,都表明他是這樣想的。如果說那次批判會後我對他曾經失望過,那麼,今天的失望就更大、更深了。他原有的那些長:明智、能幹、深入群衆等,也都一起離開了他。那時他對教師和學生的生活還是關心的,誰不說學校食堂辦得好?可是現在,他只關心自己的權位。奚流的職位恢複了,可是奚流這個人卻只恢複了一半,低級的、令人討厭的一半。
我真想回到中學去,回到天真的孩子們中間去。
“咝——咝——”這單調的聲音拉扯著我心頭的千頭萬緒。針斷了,我放下鞋底。
我本來不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人。我的確變了。這變化是好是壞,是福是禍,我從來沒有想過。想又有什麼用?一個發生了變化的人,還可能變回去嗎?不可能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能做總支書記?
“孫悅!孫悅!”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李宜甯來了。像一陣春風,李宜甯給我的房間帶來了生氣。她的圓胖臉上永遠挂著孩子般的笑。一笑就露出兩個討人喜歡的酒窩。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還喜歡穿彩鮮豔的
服,今天就穿了一件線
呢外套。但你從來不會覺得她俗氣。
宜甯一進門,就摟住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你猜,你猜,我今天是幹什麼來的?”
我不猜。她走過去關上門問:“憾憾呢?”
“大概和同學玩去了吧!她怕家裏冷清,總是不到吃飯的時候不回來。”我說。
“改變一下你們的生活吧,孩子也太可憐了。”宜甯說,她的眼圈也紅了。真像個孩子。“我今天就是爲這個來的!”看!她馬上又高興了起來。
我沖她笑笑。
她不管我,向我介紹起那個對象來:某地一位很有名氣的作家,五十八歲,從未結過婚,現在年齡大了,想在大學裏找一個對象。兩地不要緊,只要一結婚就可以調動。講完,她睜著一對很美的杏仁眼看著我。
“噢!一個作家需要招聘一個主婦。招聘範圍:全單身的大學女教師。待遇:可以隨意調動工作。你希望我踴躍應聘,是嗎?”我開玩笑地說。但我知道,我現在可並不想開玩笑,只覺得心裏難受。
宜甯的眼珠更圓了:“什麼事一到你嘴裏,味就變了。好事被你一說,也都一錢不值了。”
我怕她生氣,就認真地對她說:“你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受別人的介紹。我覺得那就等于把自己變成一個商品讓人家挑選。”
“由你去挑選別人,還不成嗎?”宜甯說。
“不。我也不願意作買主。在愛情裏,應該只有互相吸引,而不應有一絲一毫的買賣成分。”我回答。
“你說的那種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我敢打賭,一百對夫婦中有九十五對是湊合。”宜甯說。
“是的。而且湊合被認爲合理而幸福。但是,理想的愛情還是存在的。你不是還留了百分之五嗎?”我回答。
“那你就說說你的理想吧!你告訴我,你愛的人在哪裏,就是到天邊,我也要把他找來。只要你能幸福……”
宜甯的眼圈又紅了。她的這種格與她的職業——中學政治教師多麼不相稱。我被“解放”以後,不願在c城大學呆下去,就被分配在宜甯的學校裏當語文教師。我們很快就成爲朋友。那時候,我十分苦悶,常常一個人關在家裏。她總是想辦法把我拉出去。她的確給了我不少安慰。但是,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變得和她一樣快活。我認爲,這是因爲她有一個平安而美滿的小家庭。可是她不同意。她說:“這是因爲我能夠安于無風無
而又無
無香的生活,從不去作不切實際的幻想。你以爲我的心是石頭的?我也知道太陽灼人,冰雪凍人,花是美的,鳥兒會飛的。可是我能夠把自己對這一切的感覺的靈敏度降到最低、最低。”我說:“無論怎麼降,你這個政治教師還能不感受到政治風雨的變幻嗎?”她笑了:“我看政治課本就像看《毛線編織法》和《大衆菜譜》一樣。都是工具書。所以我可以不爲之動情。你呀,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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