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戴厚英>人啊,人!>第4節第3小節

《人啊,人!》第4節

第3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人啊,人!第4節上一小節]大家都怕他們,總是不得不讓他們剝奪去一部分血汗錢。我自然也得向頭目貢獻出我的一份。這一次我們的包工頭是一個勞改釋放犯,據說是刑事犯。這人長得白淨、清瘦,像個書生,但臉上的肌肉是橫長的,顯出一副凶狠的樣子。特別是他的顴骨與眼睑之間的兩塊橫肉,在他的兩眼下形成兩個袋形的鼓包,更叫人看了害怕。這使他顯得貪婪而忌刻。沒有人不怕他。我也不想去惹他。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結賬的時候,他欺負我是外地人,扣了我八十元工錢。錢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這口氣。我和他爭了起來。他動手打我,我也還了手。二百斤重的石頭不知背過多少塊,還怕打不過他嗎?我把他的胳膊扭傷了。

  我被送到當地派出所。派出所讓我出示身份證,我沒有。我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何名荊夫。但是我從來不做壞事,不信你們去調查吧!派出所的那個人還好,只是訓了我一頓: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然後把我趕了出來。

  我趕著馬車回自己的臨時住chu。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場啊!身份證,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我還算一個什麼人呢?我拼命地揮舞手中的趕馬鞭,讓它跑,跑……我盼望翻車,或者撞倒在長城上。死就死吧!一個人失去了作爲人的價值,還活著幹什麼?

  我沒有看見前面過來一輛馬車。等我看見,已經晚了。我的車把撞傷了人家的馬。車把直刺進那匹馬的前肩,我和那位車老板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拔了出來,血柱噴了我一頭一臉,我tuo去小褂塞進血洞裏。

  不一會兒,馬死了。我被那位車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馬是公家的。我沒有話說,把馬鞭交給他。因爲我的馬劣,又賠上了那輛車。

  “好了,又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自語。

  那位車老板是個好人。他見我在瞬息之間失去了一切,不忍心馬上離開我。他從懷裏掏出一小葫蘆酒,一定要陪我唠嗑唠嗑。他問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都老老實實對他說了。他聽了感歎不已,一個勁地對我說:“人都有出頭的日子,人都有出頭的日子。”

  他趕著我的馬車去了。那匹死馬,他要交給我,說是殺了賣肉,可以得幾個錢。我不要,他也把死馬拖走了。我不想再往前走,就在長城腳下躺下了。多麼空曠和寂靜啊!我就是死在這裏,也沒有人會發現。長城會默默地接納我的屍ti。可是死還是不死?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望著滿天星鬥,像漢姆萊特那樣思考起來……

  我剛好三十歲。三十而立。我立了什麼?身?家?業?一無所有。連個身份證都沒有。沒有人需要我。僅僅爲了吃、喝、穿、住而活著嗎?僅僅爲了給那個包工頭剝削血汗而活著嗎?用我的血汗來填滿他眼下的肉袋嗎?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長城上飛跑。又登上了最高chu的烽火臺。我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小刀,就著星光,在一塊青石上刻下三個字:何荊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寫花名冊了。這塊青石就是我的身份證,證明何荊夫是中華的兒女,黃帝的子孫。緊靠著烽火臺,我坐了下來。再看看,再看看吧!這祖guo的山河,多麼壯觀奇異啊!關內一片郁郁蔥蔥,關外卻是黃土連綿。而無邊的黃土更能勾起我的愛戀之情。我覺得它的美麗和力量都還掩埋在地下。它吸引你獻身,激發你想象。

  一顆流星從東到西飛去。落在什麼地方了。天還是那麼遼闊、靜谧,星星照舊信然自得地眨著眼睛,銀河依然冷漠地看著兩岸的牛郎、織女。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在無窮無盡的字宙裏,誰注意一顆流星?我想,我死了,對于人類世界,也正如宇宙裏飛落一顆流星。無聲無息。但是,我畢竟不是一顆流星,而是一個人。一個有情、有qin、有愛、有恨的人。

  我想起從小常常對我講銀河、星星的nainai

  “一個人頭上頂著一顆露shui珠,各人都有各人的福。”nainai常常指著天上的星星對我這樣說。她告訴我,人正如天上的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權利。沒有人托著捧著,星星也能挂在天上。沒有人拉扯扶掖,人也能活在世上。天上的星星發光,地上的露shui也發亮。這就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哲學。

  難道說,我的露shui珠幹了?

  沒有,我的露shui珠沒有幹啊!因爲從它那裏,我又看見了死去的父母,遠離的meimei,一切我所熱愛的人……

  馬沒有了,車沒有了,我還有手。沒有身份證怕什麼?我的存在的價值,不是靠紙片證明的。

  我在烽火臺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下來了。我沒有回到運輸隊。我得找一個新的工作。我順著長城,一個村一個村打聽,有什麼活給我幹?

  找不到活。錢已經用完了。我不得不離開我心愛的長城往南走,到了淮河邊上……

  “孫悅,你怎麼啦?”

  何荊夫突然停頓下來,這樣問孫悅。

  我看孫悅,她把頭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嗎?”我問。

  孫悅搖搖頭,並不把臉擡起來,她催何荊夫:“你講吧,到了淮河邊…-”

  何荊夫卻不想講下去了。他草草地結束了自己的故事:“總之,我的結論是活下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想到過死。生活對我們可能不公正。可是我們對自己必須公正。爲什麼我要把自己和那個包工頭比呢?難道我與他的價值是由我與他的關系決定的嗎?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變成枯骨,我骨頭裏含的磷質也比他的多些,發出的鬼火也比他的亮。”

  孫悅擡起身,抹了一下臉,一句話不說,走了。何荊夫注視著她的背影。

  “你還愛她嗎?”我忍不住問他。

  “應該說,我還沒有愛上別的人。流lang與戀愛並不像文藝作品裏所表現的那麼緊緊相隨。”

  “我真希望你和孫悅能結合。可是你們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們了。生活發生了太大的變化,人的感情也會變的。”我說。

  “是這樣。但是我們的感情究竟變到了什麼程度,這要經過心靈的撞擊才知道。可是她似乎回避著撞擊。”他說。

  “也許她心裏有了別的人?你知道,孫悅已經不是當年熱情的少女,而是曆盡滄桑的婦人了。你看,這是她給小鲲做的鞋。要是過去,她會做這個?”

  我爲什麼說這些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一邊說,一邊罵自己卑劣。但我還是讓自己把那些話說完了。

  他站起身。哈哈一笑說:“我走了。今天本來還想和你討論討論人xing的問題,卻扯到別的地方去了。以後再談吧。你想想看,人的動物本能是不是包含在人xing裏?這種本能對人類社會生活有沒有影響?”

  又是他正在寫的那本書裏的問題。我不用考慮就可以回答:人就是動物,人類的生存競爭比一切動物都殘酷,因爲他可以定計劃,有意識、有目的地去競爭,還可以把自己的低級慾望用漂亮的外yi掩蓋起來。但是,我才不願意研究這類問題,危險呀!

  “我覺得,光用‘社會關系的總和’去解釋人的本質是不夠的。承認人的自然屬xing(生理的、動物的)也是人xing的一部分,並且對人類生活有影響,這並不是爲了降低人,而恰恰是要提高人,要我們自覺地去克服自己身上的動物xing。這不比虛僞強多了嗎?”他站在門口回頭對我說。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門外一推,笑嘻嘻地說:“好了,好了,人xing專家。我可不想討論這類問題。你的古典文學根基很好,搞點古典文學研究不成嗎?”

  “怎麼,因爲人xing和人道主義問題是禁區?”他又退到門裏來了。

  “不是禁區。但是願意到那裏散步的人不多。那裏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數人當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衆必非之。還是不要突出吧!”我說。

  “嗬,你的個人主義尾巴真的割幹淨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這樣的人往後縮,少數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腳跨出了門外。剛走兩步,又回頭對我說:“明天我去給小鲲買yi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邊點頭答應,一邊關上門,重新在桌子上攤開了yi料。

……

《人啊,人!》第4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5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

▷ 繼續在線閱讀《人啊,人!》第5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