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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一、工宣隊就要來了,上上下下膽顫心驚

戴厚英作品

  向南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等到盧文弟的信,心裏很焦急。此刻,她倒不是爲自己的事焦急了,因爲她面臨的矛盾已經緩和下來。鬧鬧哄哄地查了一陣子,實在查不出余子期的“炮打”罪行,段超群也就不像當初那麼有勁了。而且,濱海市文化局革委會也在“搭班子”,各種力量也在活動著,單莊叫她把心思暫時放到這個“大局”上。這樣,余子期的專案實際上也就停頓下來,向南身上的壓力也因此減輕了。她每天呆在機關裏,看看報紙,背背詩詞,倒也安閑自在。她把這種生活叫做“准逍遙派”。然而她挂念盧文弟。出了什麼事呢?難道這個“逍遙派”連個寫信的時間也沒有嗎?她接連又發了幾封信去,都沒有消息。她想:“莫不是她逍遙到鄉下去了?”于是她寫信去問mamamama也回信說:“沒有,文弟的家裏也是幾個月不見她的信了。”這真叫人著急呀!她在焦急中等待了幾個月,到了九月了,還是不見消息。她決定到靜湖看看。可是正在這時,文藝界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工宣隊即將進駐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紅旗》雜志發表了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那時候,人們就預感到整個知識界將要發生什麼變化。果然,不久就聽說,所有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工宣隊都要駐進來。于是人們的心思全部集中到等待這個變化上了。

  這一天越來越逼近了。九月中旬,遊若冰接到已經當了市文化局革委會主任的段超群的命令:工宣隊即將進駐,准備迎接。據段超群說,因爲文協是一個“爛透了”的單位,派來的工宣隊員特別多,與本單位工作人員的比例是一比二,即兩個文藝工作者配備了一個工宣隊員。而且爲了提防“紅的進來,白的出去”,工宣隊員一律是三十五歲以上的老工人,都結過婚。段超群還指示,這是一場偉大的革命變革,必將遇到階級敵人和資産階級知識分子的激烈反抗。因此,要用革命大批判爲工人階級占領文協掃清道路,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

  這些簡單的命令中包含著多麼嚴重的意義啊!文協的所有幹部都暗自在心裏掂著分量。本來,這裏還分兩種人:革命對象和革命動力。可是現在,動力和對象一起都變成了資産階級。而且是專門對抗和腐蝕工人階級的資産階級。然而,誰又敢懷疑一下這樣做是絕對必要的呢?現在,他們的全部權利和義務只有一條:服從和執行命令。遊若冰接到段超群命令的當天,就找來了向南、王友義和馮文feng。他對他們說:“你們三個人是大批判的積極分子,趕快搞出一個大批判專欄來,爲工宣隊進駐鳴鑼開道,表示我們的決心。我呢,到‘牛棚’去布置一下,叫他們老老實實,不要亂說亂動。叫他們寫標語和橫幅,把環境布置一下。”三個人自然一起答應了。馮文feng翻翻眼睛,試探地說:“老遊,到我們這裏來的工宣隊是哪個系統的?”遊若冰說:“據說是造船系統。指導員叫馬大海。”馮文feng聽了眼睛一亮,笑了。遊若冰奇怪地問:“怎麼,認識?”他連忙回答:“我怎麼會認識呢?”遊若冰說:“那就不要打岔了,你們快點去組稿、寫稿吧。你們幾個算是我們這裏的積極分子了,一個人寫一篇,旗幟要鮮明,感情要真摯。其他各種類型的人,也都約一些稿吧,最好把迎著大門的那堵牆貼滿。”說罷,他站起身要走了,臨走時又交待一聲:“小向,你負責一下。”

  向南等遊若冰走後就和王友義、馮文feng商量怎麼搞。她的意思是組織幾篇批判修正主義文藝路線使知識分子tuo離工農兵的稿子,再組織幾篇表態的稿子。王友義悶悶地說:“叫我們一個人寫一篇,我可寫不出來。”向南奇怪地說:“你寫詩一向很快,怎麼會寫不出來呢?表個態就是了。”王友義仍然悶悶地說:“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的心裏直難過呢!”向南聽了,知道他要說什麼了,便勸阻說:“友義,別說別的,寫一首歡迎詩吧!”可是馮文feng說:“吹吹也好嘛!”我也不知該怎麼寫。友義,你說心裏難過,爲什麼啊?”王友義連忙做個鬼臉說:“說著玩的。我有什麼難過的事?我本來就是一個工人。過去做了資産階級的俘虜,今天再被工人階級俘虜過去,不是很好嗎?”說著,他用指頭戳戳自己的界尖說:“看,像不像個俘虜?”向南笑著說:“像,像。不過資産階級的俘虜和無産階級的俘虜區別在哪裏呢?”王友義聳聳肩膀。馮文feng若有所悟地說:“是呀,有一種當了俘虜的感覺。”向南說:“好了好了,別研究感覺了,今天晚上交稿!”三個人又商量了組稿任務,分頭去了。

  向南向幾個人的好稿,便回到宿舍動手寫自己的一篇稿子了。怎麼寫呢?她也感到爲難,這些天,她也心亂如麻呀!剛剛聽到王友義說“做俘虜”,她心裏一動,她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情呢?于是她拿出了自己的日記,翻閱著,思索著……

  也許是受了文學作品的影響吧,向南從小就養成了記日記和保存信件的習慣。她還要求朋友們給她寫信選用同一規格的信紙,以便她每到一年,就裝訂成冊。一九六六年冬天,當她決定“造反”的時候,把這些東西全部拿出來翻閱了一遍。她重新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形象。她喜歡這些形象。因爲她覺得這些形象中有一些值得珍惜的東西。它們記錄著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在新中guo成長的腳印,它們充滿著美好的幻想,幼稚的信仰,熱烈的追求和青春的活力。但是今天,她又害怕看見這些形象,因爲她看到,在這些形象中確確實實貫串著一條“黑線”,那就是追求成爲一個女作家。而這就是修正主義路線毒害自己的明證。爲了跟修正主義路線決裂,她決定把這些東西付之一炬。僅僅留下一點紀念:她撕下那些日記本的硬殼,綢的,皮的,紙的,把它們用一塊頭巾包起來,放在她唯一的箱子底下。當她看著自己心愛的東西慢慢化爲灰燼的時候,她感到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喉頭哽得難受。爲了克服這種“小資産階級的動搖xing”,她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背誦著列甯的一條語錄:“我們不預備做曆史學家,我們所關心的是現在和將來,我們是把它當作材料,當作教訓,當作我們往前行進的跳板看待的。”直到深夜,她才平靜下來。最後,她在寫字臺前坐下來,攤開一張稿紙,寫下這些詩句:

  忘不了那年春光媚,

  幸福地投進了dang懷裏。

  dang給我系上紅領巾,

  教我接過革命的旗。

  dang在我song前佩團徽,

  教我song懷三十億。

  dang交給我一支筆,

  送我到了前哨地。

  溫室裏的花草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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