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余子期現在就生活在這樣的洞裏。
到“三三四”號做了多少天居民了?他不記得。他只記得來的時候是春天,如今夏天已經過去,秋天已經來臨,這一切都由院中的落葉和夜間的秋涼告訴他了。本來,手表還能告訴他一個時間,使他感覺到日月的運轉,時光的流逝。可是現在,他的手表壞了,完全停了。于是,一切對他都陷入停頓。
在這一段日子裏,世界、中、濱海、文協、以至他的家庭又發生了什麼變化沒有呢?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從那天他在提審室裏和女兒曉京分別以後,再也沒有人來過問過他。他看不到報紙,聽不到廣播,自然也沒有人給他作時事報告,或者通點什麼消息。
那麼,這些日子裏,他自己又發生了什麼變化呢?不知道。除了一日三餐和一些臨時的而又是單獨的勞動以外,他幾乎什麼事情也沒有做。沒有人叫他交代什麼,他也沒有什麼可以交代了;沒有人叫他讀點什麼書,他身邊除了一本《最高指示》,什麼書也沒有;他是詩人,他是應該而且可以寫詩的,可是,他的紙寫“思想彙報”用完了。余子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想,不停地想,無邊無際地想。想自己的一生,想文化大革命,想自己當前的境和以後的歸宿,自然,還有自己死去的妻子和離別的女兒……可是慢慢地,連這些問題也想不下去了,因爲提供給他繼續想下去的材料實在太少了,幾乎等于零。比如,他想到妻子:是誰
理的她的屍骨?是誰保管著她的骨灰?孩子是否懂得珍惜她的遺物?這一切都沒有人告訴過他,他自然也無從想起。比如,他想到遠在黑龍江的曉京;那裏生活慣不慣?每月能掙多少錢,夠不夠維持吃穿?但是沒有人告訴過他。他沒有收到過曉京一封信,是孩子沒有信來,還是來了信不准轉給他?他不知道,也無從打聽。他當然常常想到曉海,像柔順的小鳥一樣可愛的曉海。一個叫榮榮的姑娘陪著他,這榮榮是個什麼樣子?脾氣好不好?和曉海合得來嗎?季節冷暖變化的時候,誰又照管孩子的單
棉
啊?每逢節日假期,誰又幫助孩子驅趕無父母的孤寂呢?他不知道,也無從打聽。于是,他的思想幾乎也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空地……
余子期完全被隔絕了。他被甩出時間之外,社會之外,落在一塊了無生命的荒灘上。他比魯濱遜還要孤獨。魯濱遜還有一個“星期五”,還會遇到野人的襲擊,還需要爲生存而戰鬥、而勞動。而他,卻只有吃和睡。什麼也不需要他,誰也不需要他。當然,他也接觸幾個人:看守人員,理發師。但是人家都不把他當做可以交談的對象,而是把他當做凶惡而可怕的敵人,對他深懷戒備和敵意。
他盼望著,盼望著有一天有人來解答他的問題,使停頓了的時間重新走動……
又是一天早晨來到了。單調的送飯的手推車的車輪已經滾來過了一次,早飯吃過了,余子期又像往常一樣在房間裏坐一會,走一會。無論是坐還是走,他的眼前都是一堵白得耀眼的牆壁。“這牆壁是爲了關押我這樣的犯人才粉刷的嗎?爲什麼呢?爲什麼連牆壁上的生活的痕迹也要刷去呢?”他盯著白牆想。總算發現了一個生命,在房間裏陪伴他的生命!是一只蜜蜂。他走上前去,想們住它,它卻嗡嗡一聲飛去了,把頭在四面的白牆上亂撞。他看著它,歎了口氣。又坐了下來。突然,有一陣敲門的聲音,同時聽到了叫喊:“三三四號,提審!”
那年月,人們常常講“特大喜訊”,今天,這“提審”二字對余子期才真正是一個特大的喜訊啊!只聽到一聲叫喊,他就毫不停頓,開了門,跟著看守走進了提審室。
等在提審室裏的是余子期不認識的兩個人:馬大海和張巧娣。余子期愣了一下,因爲他不知道這兩個陌生人來提審他意味著什麼?如果是外調,爲什麼向南和王友義沒有陪著一道來呢?余子期疑疑惑惑地站在那裏。
“你就是余子期嗎?”馬大海看了余子期一眼,語氣嚴肅但還算溫和地問了一句。
余子期點點頭,仍然疑疑惑惑地站在那裏。
“坐吧!”馬大海朝旁邊的一張凳子指了指。余子期坐下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兩個陌生人。
“我們是進駐文協的工宣隊,我叫馬大海,她叫張巧娣。”馬大海自我介紹說。
“工宣隊?”余子期還不知道工宣隊是個什麼組織,不由得小聲重複了一句。
馬大海看看張巧娣,張巧娣明白了,這個人原來什麼也不知道!她對余子期解釋說:
“工宣隊就是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今年九月,和毛主席派我們進駐到上層建築領域領導鬥、批、改。”
“噢!”余子期點點頭,其實,他還是不明白,工宣隊的進駐意味著什麼。但是他畢竟第一次了解到外面發生了一個變化,看來是一個不小的變化。這個變化使他的問題重新又有人過問了,這對他起碼是一個好事。所以,他有點興奮地說:“太好了!今天兩位師傅來提審我什麼問題呢?”
馬大海又和張巧娣交換了一下眼,張巧娣對他點點頭,他才對余子期說:
“我們今天不是來提審的。我們是要了解一下你的問題審查過程,以及你自己有些什麼想法。”
“我的問題審查過程?難道專案組沒有向他們彙報過嗎?這是不是又要從頭來起呢?”余子期心裏想。但是,他並不害怕這一點。“從頭來起就從頭來起吧!只要別忘記就好。”于是,他源源本本地把自己的全部經曆和這次審查中他檢查的所有問題說了一遍,也把他所以被隔離到這裏來的原因,和他自己的看法說了一遍。在他說的過程中,馬大海和張巧娣並不提什麼問題,只是埋著頭記。等他講完了,馬大海才合起筆記本,問他道:
“余子期,你認爲,你的問題拖了這麼久,原因在哪裏呢?”
余子期感到驚異了。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這是組織和革命群衆的事,我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審查,我相信群衆相信。”
馬大海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微笑,但是立即又把笑容收回了。他仍然用嚴肅而溫和的聲調說:“好吧,今天就談到這裏,我們回去研究以後再來找你。”說罷,他和張巧娣站起身要走。
余子期趕忙跟著站起來,熱切地說了一聲:“等一等,我有一個要求。”
馬大海和張巧娣站住了,奇怪地望著他。余子期感到自己有些緊張和激動,但是他決心今天就提出自己的要求,不然的話,又要等到哪天呢?他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過分激動,以免急不擇言,說出不合適的話來。他有意把話說……
詩人之死四、余子期的手表停了,馬大海幫他撥了一下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