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畏從段超群辦公室裏走出來,就往“牛棚”裏去了。“牛棚”設在辦公樓對面原先堆放圖書雜物的一座小樓上。
吳畏進駐文協以來,一直是“牛棚”總管,人叫“牛司令”。管“牛”訓“牛”,是他的拿手好戲,去年冬天剛剛到文協的那天,就顯示了他在這方面的特殊才能。那天,他身披一件海軍棉大,戴著一副黑
寬邊近視眼鏡,威風凜凜地走到“牛棚”。他先是一句話也不說,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在每一個“牛鬼蛇神”面前停那麼一會兒,有時拿起桌上翻開的書本或筆記本看看,然後再扔回桌上。人們的心都吊起來看著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個什麼人,到這兒來幹什麼。吳畏“視察”完了,走出最後一間“牛棚”,站在樓梯口。跟他一起“視察”的“隨員”們正要發表觀感,他卻突然把手一擺,從大
口袋裏掏出一只哨子,“(口瞿)(口瞿)(口瞿)”緊吹了幾聲。然後厲聲命令:“全
牛鬼蛇神到院子裏集合!”“牛棚”裏的人們全都吃了一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只互相看了一眼,連話都沒敢說一句就往院子裏跑。
“快點,快點!成兩列橫隊,站好!”吳畏厲聲吆喝著。
人們雖然經過了一年多的“牛棚”生活,可是像這樣突然而來的“軍事行動”卻還是第一次。你推我擠地足足過了五分鍾,才排成並不整齊的兩列橫隊。吳畏走到隊伍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扶扶寬邊眼鏡,突然大喊一聲:“立正!”人們刷地一下立正了,等待“報數”或“稍息”的口令。可是吳畏只喊了這一個口令,讓大家直挺挺地“立正”站著,就開始“訓話”了:“從第一排第一人開始,自報姓名和罪行,讓我認識認識你們!”第一排第一個人恰好是余子期。他聽不到“稍息”的口令,自己卻已經站成“稍息”的姿勢。吳畏見了,立即對他喊“立正!”余子期只得又重新立正站好,對吳畏自我介紹說:“我叫余子期,原文協組成員。我的工作中和作品中都有很多缺點錯誤,特別是成爲專業作家以來,
離群衆,歡迎同志們批評。”
“交代你的反罪行!”吳畏叫道。
“我不反。請同志們審查。”余子期解釋說。
吳畏冷笑一聲說:“好哇!你現在還敢頑抗,‘利用小說進行反是一大發明’。是誰的一大發明?就是你們的發明!協會是裴多菲俱樂部,你就是這個俱樂部頭目之一,你不反
,這不是笑話嗎?不許抵賴,交代罪行!”說著,吳畏一把抓住了余子期的
領。
余子期伸出右手,把吳畏的手拉開,慢慢地扳了過去,仍然平靜地說:“我不反,我永遠不會反
。”
吳畏扶扶眼鏡,把余子期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兩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腰間,一條又寬又亮的褐皮帶揚在手裏了。他往後退了一步,手裏甩著皮帶,笑眯眯地問:“交代不交代?”余子期看著他手裏的皮帶,把身上的舊羊皮大
拉了拉,冷靜地說:“我不反
,我從來不反
!”
“啪!”吳畏手起皮帶落,余子期的臉上頓時留下一條又寬又長的血印。鼻子也出血了。在場的人全愣住了。因爲文化大革命以來,雖然武鬥之風屢有所聞,但在這個單位裏卻還沒有發生過,人們精神上的折磨受得很多,皮肉卻沒有吃過苦。現在連這一著也來了。而且下手這麼狠!幾十雙眼睛都低下來望著自己的腳下,既不敢看吳畏的皮帶,也不敢看余子期受傷的臉。女歌唱家時之壁的都有點發抖了。余子期先是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兩眼閃過一種憤憤的表情,拳頭也握起來了。但是沒有幾秒鍾,他的目光又恢複了正常,緊握的拳頭
進了皮大
的口袋裏。他用一種壓抑的聲調說:“希望小將按毛主席指示辦事,要文鬥不要武鬥。”吳畏朝他哼哼了兩聲,把目光轉向第二個人。
幾十個“牛鬼蛇神”就這樣被吳畏整整折騰了半天,嘗到吳畏皮帶滋味的有十幾個人。當人們走回“牛棚”的時候,心裏都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余子期的好朋友,翻譯家程思遠,對余子期偷偷地說:“段超群會肚裏作功夫,這個吳畏手上有功夫。一文一武,一搭一檔,以後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就在這一天晚上,余子期給段超群寫了一封坦率而又誠懇的信,希望段超群做一個執行的政策的
員,不要使今天開始的武鬥之風蔓延下去。段超群把這封信當做“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交給吳畏
理,後果可想而知了。從那以後,人們只要看見吳畏走進“牛棚”,都害怕得屏息斂氣,低頭不語。吳畏對這一點很是得意,常常到“牛棚”去逞一逞自己的威風。
今天,吳畏帶著段超群交給自己的重大使命進“牛棚”,照理應該帶幾個隨從,來一個八面威風才是。可是,他竟然一反常態,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了進來,而且是一副人們從來沒看見過的和善的面孔。這間“牛棚”裏坐著七八個人。要查問的重點對象:余子期、程思遠、時之壁都坐在這裏。吳畏走進來,先作了個一般的號召:“現在社會上掀起炮打無産階級司令部的妖風,你們了解什麼人參與了這件事,寫份材料交給我。聽見了嗎?”幾個人一起回答:“聽見了。”“那你們就寫吧。”吳畏和氣地說。然後他又叫時之壁:“你出來一下。”時之壁跟著他走出去,大約半個鍾頭,又走進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坐到自己位置上托著腮想起來。吳畏又進來叫走了程思遠。也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程思遠回來,同樣是一聲不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著一支鋼筆發愣。不一會兒,吳畏又走進來,叫走了余子期。
余子期去了快一個小時,還沒有回來,程思遠漸漸露出不安的神。他把鋼筆放下,走到窗口向外看看,又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歎了一口氣。喜歡打聽消息的書法家賈羨竹看見程思遠這般神態,便走到程思遠的座位旁,小聲地問:“要你寫外調材料嗎?”程思遠心情沈重地搖搖頭。“那是什麼事呢?”賈羨竹急切地問。程思遠不耐煩地說:“寫你的材料去吧,反正你總是有材料可寫的。”賈羨竹聽程思遠這樣說,臉馬上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今天這樣的揭發材料,我也寫不出來。”程思遠見賈羨竹臉紅,便連忙解釋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吳畏不是三令五申不許互相串連嗎?”這一解釋,反叫賈羨竹更著急了,他連連搖頭:“我不是要跟你串連啊,你可不能亂說呀!時之壁,你給我作證,我沒有串連!”坐在一旁的時之壁,這時已經寫好了一張紙,聽到程思遠他們的對話,便打圓場說:“老賈是關心你,老程。不過老程也對,是不許說呀!吳畏也不叫我說。”賈羨竹這才松了一口……
詩人之死二、吳畏也是心中有“鬼”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