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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七、吉教授夫婦到“彼岸世界”去慶祝結婚四十周年了

戴厚英作品

  吉雪花回到家裏,只見門口圍著許多人,亂七八糟,議論紛紛,一見她回來,又都不說話了。她驚異地看著這些人,看到一個熟悉的教師。她問:“什麼事?”可是這位教師只對她說“快進去看看吧!”就離開了。其他人也跟著陸續離開。

  吉雪花走進爸爸mama的房間,房間裏並沒有什麼異樣,一切都仍然井井有條。兩位老人像往日一樣並排躺在一張大chuang上。這是一張老式的雕花chuangmama從娘家帶過來的。爸爸那時候是一個窮學生,買不起chuang。往日,兩位老人各自蓋一條薄被。今天卻有些不同,兩個人合蓋了一條已經磨破了的咖啡se毛毯。雪花知道,這條毛毯是陪著爸爸坐了四年guodang監獄的紀念物,爸爸一直當做寶貝一樣藏著。除了每年夏天拿出來曬曬外,平時根本不用的。她進房見到chuang上這異常現象,心裏升起一陣驚恐,她走到chuang前,焦急地叫了一聲:“爸!ma!”兩位老人都睡熟了一般,不言不語也不動。她湊近爸ma的臉。爸爸的滿頭銀絲一樣的白發鋪在枕頭上,安詳的容顔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mama的頭上只有幾根白發,也整齊地鋪在枕頭上。右耳的上方戴著一朵小小的菊花,是從家裏那盆菊花上摘下來的。吉雪花抽了一口冷氣。她掀開破舊的毛毯,看見爸爸高大的身軀平展展地伸在chuang上,兩只手握住mama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song口上。mama的瘦小的身ti則稍稍有點彎曲,向著爸爸。

  “死了?死了嗎?”吉雪花把手抓住爸ma的手用力地搖了幾搖,手像冰塊一樣的涼,已經僵硬了。她俯下去看看父母的臉,爸ma再也不會睜開眼,慈愛地叫一聲“小雪花”了!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啊?”吉雪花驚叫著跑到門口,想找個人問問。可是門口已經寂無一人。她只得又像木頭人一樣回到屋裏,重新給爸ma蓋好毛毯,然後跪倒在chuang前,把頭枕在爸爸的song脯上,放聲大哭了。

  吉雪花不知道爲什麼發生了這樣事情。今天上午,她看著爸爸拿起柳條包到學校去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樣子。mama一早起來,說是今天她要qin手燒一個松鼠黃魚給爸爸吃。雪花完全忘了,今天是爸ma結婚四十周年的紀念日。兩位老人私下商量,瞞著女兒女婿慶祝一下。中午,爸爸比往日早些回到家裏,可是早上出門時的喜se已經全不見了,而是滿臉的激憤和憂郁。她問爸:“身ti不好嗎?”爸說:“沒什麼,小雪花,你們吃飯吧,我要休息休息。”說罷就走進臥室在chuang上躺下了。ma立即跟進屋裏,擔心地按按爸的脈搏,又摸摸爸的頭,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現象,便對女兒、女婿說:“你們先吃飯吧,等一會我們單獨吃點點心就行了。”吉雪花匆匆吃好飯,又到爸ma那裏去看了看,只見爸ma並排躺在chuang上,便不去打攪他們,到曉海家裏去了。

  吉雪花離家之後,家裏又發生了什麼事呢?吉雪花就不知道了,但是馮文feng是知道的。

  吃罷飯,馮文feng躲在吉雪花住的小閣樓裏生悶氣。嶽母忽然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說:“文feng,我看你爸今天的心緒壞透了。你去陪他說說話吧!”馮文feng不情願地跟著嶽母下樓,走到嶽父身邊。只見嶽父坐在寫字臺前,面前攤著一本書,手裏拿著一張照片,老淚縱橫地念叨著:“君知否?君知否?”馮文feng看到,嶽父手裏的照片,是出席第一次全guo政治協商會議時和毛主席一起拍的集ti照。這是什麼意思呢?桌上攤開的那本書,是一九六五年出版的《韓非子選》。在打開的那一頁上,劃了幾道很重的紅線。

  馮文feng把書拿起來仔細看看,劃線的是這一段:“夫大臣爲猛狗而屹有道之士矣,左右又爲社鼠而閑主之物,人主不覺,如此,主焉得無壅,guo焉得無亡乎?”馮文feng琢磨這段話,完全明白了嶽父的“君知否?君知否?”的含義了,他把書往寫字臺上一摔,硬生生地問:“你這是幹什麼?”嶽父並不看女婿的臉,仍然對著照片回答說:“我在跟毛主席談心啊!現在猛狗比利,社鼠掘穴,主席知道嗎?主席曾經qin自握住我的手說過:‘你對人民做過的好事,人民是不會忘記的。’可是今天他們把我叫做guodang的走狗。走狗啊!這,主席知道嗎?”馮文feng一聽嶽父說這些話,更害怕了。他奪過嶽父手裏的照片說:“你還想參加政協嗎?早過時了!”他翻過照片看看,照片後面竟然用毛筆寫了一首李商隱的《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下面署的日期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

  “你呀!”馮文feng又氣又怕,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拿起寫字臺上的火柴劃著一根,要燒照片,被嶽父厲聲喝住了:“你要幹什麼?”

  “你留著幹什麼?”馮文feng不滿地問嶽父。

  “這張照片保留著我的最美好的回憶和希望,就是因爲有這些回憶和希望,我現在才能夠忍受一切,才願意忍受一切!只要不侮辱我的人格,只要不侮辱我的人格哇!”

  吉否教授這後面一句話近乎于呐喊了。馮文feng害怕地退到門口,堵住門,唯恐聲音傳出去。他緊張地對嶽父說:“你今天發泄的這些情緒,多可怕啊!”吉否教授把白頭轉向女婿,激動地說:“可怕嗎?他們今天罵我是狗,叫我承認是狗,這樣侮辱我的人格,又是一種什麼情緒?這種情緒你不覺得可怕嗎?(口安)?”馮文feng被嶽父鎮住了,他嘟嘟囔囔地說:“人格,人格!人格是有階級xing的!”

  “那我是什麼階級?資産階級,對吧!我不該有人格,對吧?我必須承認自己是狗,對吧?”吉否一連聲地厲聲追問女婿。

  “問題恐怕也只能這樣看。”馮文feng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吉否教授聽了,把書桌一拍,站了起來,他兩眼直盯著女婿說:“你給我滾出去!你爲什麼要做狗的女婿呢?”

  馮文feng也氣惱了,他覺得這個嶽父太自私、太不識時務了。他紅著臉,提高了聲音說:“你只想到自己的人格,你爲我們想過嗎?你今天發泄的這種情緒要是給人家知道了,對我們會有什麼影響?”

  吉雪花的mama見老伴和女婿吵了起來,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在聽女婿說出這樣的話,覺得這會更傷害老伴的心,便勸女婿說:“文feng,你不要責備爸爸。爸爸一肚子苦,不在家裏倒倒,還能對誰說呢?在家裏說的話,別人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影響你們呢?”

  “沒有不透風的牆!”馮文feng頂了嶽母一句。

  “哈哈哈!”吉否教授突然大笑了起來。他笑著對女婿說:“說得對!我看我們家裏也鑽進社鼠了。怪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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