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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九、余子期的最後抉擇

第3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詩人之死九、余子期的最後抉擇上一小節]空白。她想哭,但是又哭不出來。她想叫,也叫不出來。

  余子期又走到她跟前,柔聲地對她說:“小向,你的矛盾必須解決了。就這麼決定了。鑰匙交給我吧!我們總算愛過了。我算了一下,我們整整相愛了一百天。這個數字和中秋節一樣,好記。”說著,他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合家歡”,交到她手裏說:“留著做個紀念吧!要不要我寫幾個字呢?”向南點點頭。他拿出鋼筆,在照片後面寫下一行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子期,向南相愛百日和曉海歡聚留念。”寫完,qin自把照片裝進她的書包裏。

  “現在,讓我們好好qinqin吧!”他又抱起她,把她平放在自己的小chuang上。他坐在chuang邊,兩手撐住chuang,臉對著她的臉說:“小向啊,讓我好好看看你!”他看著她,用手抖抖地理著她額上的亂發,撫摸她的臉,她的眼睛,鼻子,嘴chun,下巴……突然,猛地撲倒在chuang上,伏在她的肩頭上痛哭起來。

  向南感到一陣驚恐。她感到他今天情緒異常。發生了什麼事情啦?他在想些什麼呢?她從chuang上坐起來,正視著他問:“你今天怎麼啦?你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啊?”他看見她的驚恐和懷疑,立即把她攬在懷裏,安慰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愛你,看不夠、qin不夠啊!”

  “那麼,我今天就留下吧?我們……結婚吧!”向南低聲地對他說。

  他恐懼地推開她:“不。你不能留下,不能留,不能這樣做啊!天晚了,你去吧,去吧!”

  “我不放心。”向南說。

  他竭力平靜了自己,還對她笑笑說:“不要不放心。要不,你明天再來看我吧!”

  “好吧,我走。”向南難過地說,並且站了起來。

  “你!——不看看曉海了嗎?她今天晚上沒有見到你。”余子期見向南站起身,一把拉住她說。

  向南點點頭,默默地跟著他走進曉海的臥室。曉海睡得很熟很熟。好看的臉上挂著淚珠。向南輕輕地抹去曉海臉上的淚珠,余子期伏下身子在女兒的面頰上吻了一下,小聲地說:“曉海,小向阿姨來看你了。和阿姨再見吧!”曉海翻了翻身,又睡熟了。

  她要走了。他擁抱著她走到門口。她伸手去拉門的時候,他又猛然抱住她,抱得那麼緊,她的骨頭已經痛起來了,輕輕地喊了一聲。他卻不顧她的叫喊,把她越抱越緊,熱烈地吻著,對她說:“不聽話的小向呀,誰叫你今天就來了呢?我本來叫你明天來的,你今天就來了,今天就來了!”

  “我不走了,不走了!隨便人家怎麼說,我都不走了!子期,我們結婚!我們不用任何人批准就結婚!我們真誠地相愛,爲什麼不能結婚?我不走了,不走了!”向南在余子期的懷裏直哆嗦,她被他今晚的熱情嚇壞了,心裏陡然升起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那麼真切!那麼強烈!她不願意離開他!她願意此時此刻就做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她死也瞑目了。她說話的聲音那麼熱烈,堅定。她用力關上門,走回chuang邊,坐下來。他愣在門口不動了,兩眼像噴火一樣看著她。她熱烈地呼喚他:“子期!子期!子期呀!來吧,讓我們做夫妻吧!”他的嘴chun動了動,沒有回答,身ti緊緊貼住門。她對他低聲地說:“你不願意嗎?你一定要法律承認嗎?既然法律不能保護我們,我們也就與這一切不發生關系!”她的眼神裏沒有羞愧,沒有忸怩,是那樣坦然和率真!她覺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是沒有什麼遺憾的。因爲她愛他,他也愛她!mama說得多麼好啊!做妻子和母qin是一個女人的神聖的職責。現在,她決心要履行自己神聖的職責。讓暴風雨來吧!讓天雷把我劈死吧!我死而無怨,死而無憾啊!她坐在chuang沿上,把自己身上的yi服拉得平平展展,又用手去攏攏自己的頭發,在心裏默默地對mama說:“ma!你的女兒今天就要出嫁了!沒有婚禮!沒有來賓!唯有兩顆真誠相愛的心!你同意嗎?你會同意的。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原諒你的女兒吧!”

  向南心裏像火一樣燃燒,兩頰絆紅,兩眼發亮,她看著一直怔怔地注視著自己的余子期,又一次小聲而熱烈地呼喚他:“子期,我做你的妻子,不需要任何人承認,只要你承認就行了。你就承認了吧!”

  余子期的眉毛跳動得多麼急促!他的眼睛已經燃燒得幹枯了。他的嘴角牽動了幾次,才叫出一聲:“小向,我的妻子!我的qin人!”

  向南撲到他身上,攀住他的頭頸,熱烈地、不停地吻他,叫著他:“子期,qin愛的!子期,qin愛的!”她緊緊地擁抱著他。她吸泣了。慢慢地,出聲地哭了出來。他也哭了。他流著淚吻她。吻她的臉,她的頭頸,她的手。她柔順地、默默地躺在他懷裏,她聽得見他心跳的聲音!跳得那麼急,那麼沒有規則。她用手輕輕地撫著他的song膛,然後把臉緊貼在他臉上……

  “小向,小向!”他們躺了大約有十分鍾,他就在她的耳邊叫了。她不理他,只顧把臉緊貼著他的臉,輕輕地吻著他。可是他終于把手臂從她的頭下抽出來,坐了起來。

  “你怎麼了?”她問他。

  “小向,我知道,你愛我,非常愛我。但我不能讓你爲我蒙受羞辱,我不能讓你做‘反革命’的妻子。你還太年輕啊!你還要生活下去的。”他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聲音異常低沈,輕微地顫動著。

  “馬克思和恩格斯會批准我們的!”她歇斯底裏地叫了一句。

  他苦笑笑說:“我們到哪裏去找他們呢?我們面對的是李永利和段超群,還有那個無産階級司令部。他們手裏有武器——全面專政!”

  向南重新回到了現實中。李永利和段超群的臉重又在她眼前閃現,各種各樣的斥責和嘲笑的聲音又在她耳邊回響。剛才的那種熱情和勇氣一下子全都離開了她,她坐了起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無力地說:“我走吧!我只能走了!”

  她站起來了。他再次擁著她走到門口。不等她伸手,他就輕輕地打開門,又緊緊地擁抱了她一陣,熱烈地對她說:“不聽話的小向啊,誰叫你今天就來了呢?後天才是我公開認罪的日子,你今天就來了。現在,你走吧!走吧!”他把她擁出門,在樓梯口松開她,又死死地盯了她一眼,說聲:“再見,qin愛的。今天我累了,不送你了。”她一步一挨地下了樓梯,回頭再望望他的時候,門已經關上了,關得很緊,很緊。

  余子期把臉貼在門上聽了一會,聽著向南下了樓,出了大門。

  他走回自己的寫字臺前,要給兩個女兒寫信。可是剛剛拿起筆,他的手就顫抖了。曉京和曉海的臉一個一個在他眼前閃現,他一邊寫,一邊嘴裏念著:

  “孩子:

  從今天起,你們這兩個在新社會裏成長起來的孩子就要成爲孤兒了。從今以後,你們就要像兩只小船一樣在狂風巨lang裏飄蕩了。這三年,對你們來說,只留下了兩個字:失去。失去家庭,失去父母,失去童年的歡愉,失去社會的溫暖,失去一切!

  孩子,是誰剝奪了你們?不是爸爸,不是mama,不是dang和社會主義,而是他們——那些鑽進dang中央的壞人。

  如果爸爸能夠找到一條更好的路,爸爸決不會離開你們!爸爸舍不得你們!但是,現在,爸爸必須離開。孩子,與一個死了的“反革命”爸爸劃清界線不是容易一些嗎?

  你們要互相愛護。你們要像爸爸一樣地愛小向阿姨。現在,她是你們唯一的qin人了……

  你們不要哭我,哭一個這樣的爸爸在今天是有罪的。你們要把眼淚流進肚裏,把爸爸和mama記在心裏。也許有一天,當你想起爸爸mama的時候,你們會爲他們感到驕傲。

  孩子,我qin愛的小寶貝們啊……”

  淚shui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紙上,他沒有去抹掉它們。讓這淚shui留在上面吧!

  他拿起信,走進女兒的房間,走到女兒的chuang邊,輕輕掀起女兒的被子,把信放在女兒的心口上。

  他在女兒chuang邊坐下來,盯著女兒的小臉,看呀看……他多麼想喊醒女兒,再跟女兒說幾句話啊!可是不行,時間不多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就走!趕在濱海市dang代會結束之前,這也算是余子期給dang代會獻上的一份禮!

  他伏下身在女兒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從chuang邊站了起來,朝煤氣間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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