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詩人之死六、“龔農兵”深夜訪向南,原來她就是遊雲上一小節]況?難道說因爲害怕否定自己就不革命了嗎?不行。她得革命。于是,她參加了“造反派”。
在起來“造反”的最初的一段日子裏,她沈醉在轟轟烈烈的鬥爭生活裏。她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批判,批判,一切都要經過批判。她心裏懷著一個熱切的願望:批判完了,就要建設,自己才二十多歲,還來得及參加建設“真正的無産階級文藝”。一九六七年春天,毛主席號召搞“三結合”的時候,她很興奮,以爲運動即將結束,建設的日子就要到來。可是結果她犯了“右傾”錯誤,幾乎被當做“絆腳石”搬掉。馮文的大字報措辭何等激烈:“向南是高級兩面派!她明批暗保,是道道地地的保皇派!這是因爲她跟黑
組裏的一些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是他們的寵兒!向南向哪裏去?我們拭目以待。向南不行,向西更不行!”這張大字報真叫向南氣惱啊!她真想擺開陣勢和馮文
幹一仗。可是段超群勸阻了她,說馮文
的大方向是正確的。這一年十一月,江青對文藝界的一個講話使向南不能不認真想一想,並承認自己“右”了。江青說文藝界亂得不夠,還得亂!人家代表中央文革呀!好吧,有錯就改。就“左”下去吧!可是,不知怎麼的,從那以後,她感到心裏越來越空虛。那個被自己批得“
無完膚”的叫做“良心”的東西,時時在她心裏蠕動。她懷疑:“否定一切,打倒一切,而且這麼殘酷,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嗎?這是毛主席的路線嗎?”但是,她仍然害怕是自己錯了,因此不斷批判自己,否定自己,力求跟上革命的
流。
然而今天她所面對的事實使她無法再“左”下去了。難道,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真的一錢不值?自己就一點也不能憑良心辨別是非曲直嗎?就拿余子期這件事來說吧,無論如何,她克服不了對余子期的同情,因爲良心在鞭策她!她把自己的想法暗示給王友義,王友義把頭頸扭了扭,並沒有批評她。
“好吧,憑良心辦事就是了,多想什麼呢?”她安慰自己,准備休息。就在這時,門外響起敲門聲。她開門一看,出乎意外,來的竟是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女紅衛兵“龔農兵”。
說起來很有趣。一九六六年夏天,社會上開始了紅衛兵“掃四舊”運動,當時向南還是個“觀派”。一天,不知哪裏來了一群毛孩子,大熱天都穿著又肥又大的舊軍裝,腰裏紮著皮帶。他們打著紅旗,紅旗上寫著“破四舊先鋒隊”。一到院子,就把紅旗往花壇上一
,分頭行動了。幾個孩子來到會議室。向南、王友義他們正坐在沙發上談馬路見聞,什麼人被剪了小褲腳呀,什麼人被剃了光頭呀!一個瓜子臉、小嘴巴、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沖著向南他們說話了:“看看你們修成什麼樣子了!爲什麼不把這些資産階級的沙發搬出去?”向南一聽,忍不住笑了。她拉拉這個小姑娘頭上用橡皮筋紮著的一撮頭發,開玩笑地說:“是老師教你的嗎?沙發是資産階級的?椅子是哪個階級的?小凳子呢?”這激怒了這個女孩,她把向南的手一甩說:“誰跟你嬉皮笑臉的?”向南朝王友義伸伸
頭。王友義作了個滑稽相說:“好厲害呀!可是你懂得什麼是資産階級?我當工人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吧?”女孩子毫不示弱地說:“你既然是工人,到這個黑窩裏來幹麼?投降資産階級!”王友義趕快舉起兩手,裝作投降的樣子說:“我沒有投降資産階級。現在投降小將,好不好?保證明天就把沙發撤走。”女孩滿意地說:“很好。不過以後說話要嚴肅點。”王友義連連點頭:“是是是。”這個樣子逗得向南忍不住又大聲笑起來。女孩瞪她一眼說:“就你這個女同志思想差勁兒!什麼出身?”向南半真半假地答:“職員。”“高級職員、低級職員?”女孩追問道。“小學教師。”向南回答。女孩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小資産階級,同盟軍。”屋子裏所有的大人都笑了。女孩漲紅了臉說:“笑什麼?這是毛主席說的。你們好好學習!”
在這群孩子要離開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雷陣雨。院子裏積了一層。那女孩腳上卻穿著一雙新布鞋。她看著地上的
,憐惜地看看腳上的鞋子,舍不得弄
新鞋。她彎腰解開鞋扣,准備赤腳了。向南見了,上前問道:“我借給你一雙膠鞋吧!我是同盟軍呀!”女孩想了想說:“好吧,兩天以後還你。”
向南把膠鞋拿給女孩的時候問她:“你幾歲了?”女孩回答“十五”。向南又問:“叫什麼名字?”女孩回答:“龔農兵。”向南又笑了。女孩認真地說:“你真愛笑!永遠做個工農兵也好笑?”兩天以後,一個不相識的孩子送回了向南的膠鞋;還有一張紙條:“謝謝你,同盟軍阿姨。龔農兵。”從那以後,向南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可愛的女孩。可是今天,她怎麼來了?
向南熱情地招呼她坐下說:“龔農兵,你怎麼來了?真想不到呀!”
“龔農兵”嚴肅地說:“同志,我不叫龔農兵,叫我遊雲。是你們這裏遊若冰的女兒。我是來找你們的負責人段超群反映情況的。”
“呀!”向南好奇怪!只知道遊若冰有個女兒,沒想到就是“龔農兵”!她驚奇地看著面前這個女孩,完全不是兩年前的“龔農兵”了。個子倒沒長多少,可是神態,已經像個大人樣了,必須把她當大人看待了。于是,向南認認真真地問:“遊雲,段超群出去了,你反映什麼情況?可以跟我說嗎?我叫向南。”
遊雲直盯著向南的眼睛說:“我對你們說,余子期叔叔和炮打無關,你們不能冤枉他。”
向南吃了一驚,和這個十七歲的姑娘談這麼嚴肅的問題,合適嗎?可是遊雲竟那麼認真!她不能不和她談。她只好回答說:“對呀。可是你怎麼知道余子期是冤枉的呢?你有證據嗎?”
遊雲又認真地看了向南一眼說:“憑良心辦事,你答應嗎?你答應了我才給你看證據。”
向南認真地回答:“我答應。”
遊雲松了一口氣,把她和曉京念傳單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然後掏出一疊紙說:“這是我們寫的那天的情況,我們沒有圖章,蓋上手印了,可以嗎?”
向南接過材料看看,果然後面按著兩個鮮紅的手印。她被兩個孩子的正義行爲感動了。她對遊雲說:“這份東西還得由你們學校蓋上公章才有效。這由我去辦吧。”
遊雲眨眨眼說:“是嗎?那你去找我們的吉老師吧,吉雪花。她是我們的班主任。”
向南把材料疊起來說:“好吧。遊雲,我想問問你,余子期的孩子好嗎?”
遊雲回答說:“吉老師照顧呢。我和曉京想到黑龍江去隊落戶。”
“爲什麼?”向南吃驚地問。
遊雲咬咬嘴不作回答,並且站起身要走。向南也不挽留,在送遊雲走出去的時候,向南感慨地說:“遊雲,這兩年你變化很大。和我一樣,右傾了。”
遊雲沈重地搖搖頭說:“阿姨,我不是右傾,是成熟了。兩年前,我才十五歲。十五歲有十五歲的局限,對吧?”
向南感到震動。她緊緊地握住遊雲的手,對遊雲深沈地點點頭說:“遊雲,你說的真好。我應該向你學習,應該成熟一點了。余子期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憑良心辦事。”
遊雲激動地回答說:“謝謝你,阿姨。你比我爸爸好。”說到爸爸,遊雲的眼圈紅了。向南連忙安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呀!十五歲有十五歲的局限,五十歲也有五十歲的局限。不要急,遊雲。我們都會變的。”“誰知道我爸爸會不會變啊!我走了,阿姨。記住,你答應了我就要做到。”遊雲說著,朝向南一擺手,走了,走得很快。可是還沒等向南轉身往回走,她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她喘著氣問:“你的膠鞋收到了沒有?”向南連忙回答:“早收到了。”遊雲再次朝向南擺擺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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