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裏滿是中人。外
人早就逃回自己
家去了,現在輪到中
人逃。能逃的誰都想逃。吳青青說,爬也要爬出中
,哪怕出去討飯呢。
彭玉澤找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帶,把臉湊到機窗的玻璃上朝外望。除了登機的客人,什麼也看不到。如今是非常時期,送客的人不許走進候機室,她和石冷在行李托運分手。此刻,她多麼希望石冷突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對她說:下來!跟我走。我們一起回到新岸去,像普通的男人和女人那樣生活。她會二話不說跟他走的。現在看著空落落的機場,她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空的,只有和石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還算實在。
但是石冷不會出現了,一切都成了過去,永遠不回頭的過去。這一次,石冷表現得冷淡而決斷,一定要她走出。他曾經把她比作花的原野,說他要在這一片原野上酣睡不醒。如今,他卻毫不遲疑地讓這片原野遷徒到外
去……
她不知道石冷是怎樣和趙一聯系上的。趙一及時地給她寄來了簽證所需要的一切材料,邀請信、經濟擔保,諸如此類,而且寄到石冷手裏。
石冷叫華美儀陪她到領事館簽證。領事館門口排著可怕的長龍,都是等待簽證的中人,壯觀的景象。
等待的人都是一樣臉,緊繃繃的沒有一絲生氣。眼睛滿是焦灼、憂郁和期待。隊伍的周圍嵌鑲著、搖晃著一團團黑
,那是一些承擔神聖任務的人。彭玉澤不曾留意,在這個季節之前,他們的
服和手裏的小棍是不是黑
的。以前她不注意他們,覺得和他們沒有關系。現在不同了,她覺得他們時時在逼近自己。
黑的小棍不停地晃動。
世上事總有一種非常奇怪而冷酷的邏輯,一些人犧牲給另一些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機會。許多人想出都想瘋了,一次兩次,三年五年,得不到簽證的機會。可是突然間,全世界都向他們敞開了大門。他們腳下有一條鮮紅的地毯,他們未必知道感謝給他們鋪上地毯的人們,也來不及想應該感謝誰,想到的只是不要錯過了這個大好時機。
彭玉澤用眼睛數了數,隊伍裏有五個大肚子女人。她們一個個手撫肚皮,神情專注,臉上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得意。顯然,她們想到了即將降生的寶寶可能是外人而不是中
人了。懷著未來到美
,生下一個“abc”,過幾年孩子長大,自己和丈夫也不再是“支那泥”,總算是苦海有邊了。
中留下些空肚皮。
彭玉澤不知道自己該屬于哪一類。也許她無須再爲自己的逃亡感到羞愧,逃亡不是由他們這一代開始的。而且中人多,逃不光的。
彭玉澤安甯地站到隊伍裏。她前面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紮著一根獨辮子,又粗又黑,從左肩繞到右肩。她的兩條渾圓白嫩的胳臂躶露著,不時地搖來擺去,大概是怕熱。姑娘身上搖散著青春的韻律,使彭玉澤心裏輕松許多。看著她,彭玉澤頭腦裏會響起“迪斯科”舞曲。只是她的不時轉動的面孔有一片陽光照耀下的影,兩只大眼睛閃爍著小鹿般的驚恐。彭玉澤一面努力捕捉她的眼神,一面在心裏爲她編著故事:她是企圖外逃的大學生,拿的是假護照……想著想著,她對她油然生出一
愛憐之情,等她臉轉到後面的時候,趁機給了她一個溫和的微笑。
不料這微笑使姑娘後退了半步,小聲地對她說:我怕,真怕。
彭玉澤用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按了按,小聲安慰道:別怕……
一團黑朝她們身邊移過來,在華美儀身旁站住。
你也是申請簽證的?黑問。目光從彭玉澤臉上掠過,在華美儀臉上停住。
華美儀一貫膽小,黑的目光又那麼
沈,所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彭玉澤替她答道,她是陪我來的。
不許陪。黑說,口氣十分嚴厲。
她不熟悉……華美儀結結巴巴地說。
要熟悉什麼?黑說。
華美儀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出去!聽到沒有?這裏任何人都不許陪。黑說著用黑棍在華美儀身上撥了撥。華美儀嚇得輕輕地叫了一聲,從隊伍中退了出去。
彭玉澤走過去對華美儀說:你回去吧。
黑馬上跟過來,用黑棍撥著彭玉澤的胳臂說:回隊伍去!
華美儀走了。彭玉澤用了很大工夫才沒讓淚流下來。她害怕並且憎惡這樣的“安全臉”,對自己的安全絕對自信的臉,以給別人帶來恐懼和威脅爲樂趣的臉。她羞辱地在黑
面前低下了頭,不願讓自己的恐懼再給他增添一點樂趣。如果腳下的土地有裂縫,她會鑽進去……
你呢?又是黑的聲音,彭玉澤身子一抖擡起了頭,以爲黑
又要對她揚威。
不是,黑在對前面的姑娘說話。彭玉澤舒了一口氣。
我等簽證。姑娘說。
你離開了隊伍。退回去!黑說。
我怕熱。這麼多人站在太陽下,又沒遮陽的東西……姑娘說。
伯熱不要來。少說廢話,退回去!黑說。
到底是年輕的緣故,姑娘犟了一下,說:誰想來啊?
你說什麼?黑追問道。
姑娘不響了。
哼。黑冷笑一聲看看大家,沒有一雙眼睛敢對著他。他得意地揚起手中的黑棍……
彭玉澤的心縮成一把,她兩眼緊盯著黑棍,不知它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會幹出什麼。
黑緊閉著嘴,鼻翼和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顯示出似笑非笑的模樣。他讓手裏的小黑棍慢慢地,輕輕地落下,落在姑娘渾圓的臂膀上,然後在上面輕輕地、緩緩地上下滑動,從肘彎向上,再從肩胛向下……他的眼角和鼻翼
的紋路隨著小棍的移動而漾開,漾開,漾出了笑的模樣。但是他沒有真笑。他要努力保持嚴肅,不等那笑容成形,就用緊閉的嘴
把它逼了回去,結果使他的臉便變得古裏古怪,像走在大街上突然要撒尿。
整個隊伍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根黑小棍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歎息。
彭玉澤想起方志敏所寫的一本書:《可愛的中》。那裏寫著日本人侮辱中
人的情景,曾使她膽戰心涼。
姑娘終于含著眼淚後退了半步。
黑移開了,黑
的小棍短笛似地劃著空氣。
大家一起伸伸萎縮的身,又感到了太陽的無情照曬,用手,書本,扇子,扇動起來。
彭玉澤沒有動,黑像一朵化不開的烏雲,在她眼前停住了。她感到耳鳴目眩,想吐,站立不穩。她想回去。可是那黑
,那揮斥不去的黑
,又叫她不敢回去……
輪到她交表了。
她心虛地將自己的申請表遞上去。收表的是一位戴眼鏡的……
懸空的十字路口第二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