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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空的十字路口》第三章

戴厚英作品

  

  飛機起飛很久了。彭玉澤的臉一直朝著窗外。每一次空中小jie送飲料來,都由鄰座接了放在她座位前的小桌子上。她不斷地道謝。

  鄰座是一位年輕女人,上來時手裏提滿了大包小包,行李架和座位底下都被她的行李占滿了,還有兩個小包抱在懷裏。彭玉澤想不通她爲什麼帶那麼多東西,她自己只帶了兩個不大的箱子,都托運了。

  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身分。絕對不可以隨便說話。所以彭玉澤對鄰座只敢講一個謝字。但是她真害怕旅途的寂寞,十幾二十幾小時的飛行,有個人說話自然好得多……

  第一次出guo的時候,她曾經被叫到一個地方去接受安全教育。看了半天的錄影帶,腦子裏裝滿了不安全的感覺。在guo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敵人”的特務,身上帶著錄音錄影機,還會用“美女美男計”。他們用種種辦法騙得你的信任,然後拖你下shui,讓你喪失人格和guo格。

  guo格。想到這兩個字,彭玉澤不禁在心裏苦笑。如今人人思奔的情況下,guo格在哪裏呢?

  可是一個普通的中guo人必須承擔沈重的guo格,一點也疏忽不得。

  但是,是由于對教育的反抗嗎?那一次她偏偏疏忽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歐洲男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向她溫和地笑笑。奇怪,她看見這笑容就喜歡上了他。他的身材和眼睛使她想起一段早已消逝的戀愛悲劇。

  這是“美男計”!黑暗裏爆出一個聲音,使她馬上收斂起回報的笑容,把臉轉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有一點亮光,隨著飛機移動。不知那是天上的星,還是人間的燈。無邊的黑暗裏有一盞孤燈,黑暗更顯得濃重而無垠,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不得不轉過臉來。又看到那個男人溫和的笑臉,手裏還給她拿著一杯飲料。她終于給了他一個同樣溫和的微笑。這就算認識了。

  他們開始攀談,用眼神,用英語和漢語單詞。她再也沒有把臉轉向窗外。

  機艙裏的燈光暗了下來……

  他們不再說話,彼此微笑地望著對方,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她看到他鬓邊有一撮白發,心裏陡然彌漫出一gu柔情,把她和他之間的界線浸婬得模糊不清……

  當他們手指和手指相碰的時候,她想到要縮回手,可是她越是要這樣命令自己,她的手指和他的就纏繞得越緊。

  她感到一種解tuo的輕松,人爲什麼要給自己捆綁得那麼緊?在這不知屬于哪個guo家的上空,在無邊的黑夜裏,我什麼也不想,只想享受一點溫情和甯靜。

  她讓他抓住自己的手,不時的用另一只手去撫摸她的手背,心裏充滿神秘。我的心原來沒有枯萎,我還會喜歡一個男人,而且會一見鍾情。我不須知道他是誰。他是我偶然遇到的旅伴,將溫太地陪伴我走完這一段旅程。也許從此我們不再相見,但我總算有過一段完全聽命于自己感覺的旅程。如果人的一生都是這樣無拘無束地度過,那該多好……這些話在她頭腦裏斷斷續續出現,想著想著她睡著了……

  小jie!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睜開眼一看,坐在他們一排的一個男人正嚴肅地望著她。剛才坐在那裏的明明是一個外guo女人,怎麼會突然變成中guo男人了?那男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同胞,受過安全教育的人,滿臉安全神se,比護照還能表明中guo人的身分。

  你是叫我?她膽怯地看著同胞。

  是。我想問你是哪裏來的?大陸還是臺灣?同胞說,臉se稍有緩和。

  同胞看不出她來自大陸?她穿的全是大陸的yi裳。一定是明知故問,提醒她別忘了自己的身分,擅自取下安全面罩。她扯著自己的恤衫領子說:大陸。爲了使同胞深信不疑,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單位。

  同胞安全地笑笑,說:聽說過,聽說過。寫小說的吧?

  是。她回答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小jie!同胞又叫了。

  她只好再次睜開眼,對同胞說:請別叫我小jie,叫我名字好了。

  好,好。彭玉澤同志。我想問問他,他用眼睛指指外guo人。現在這個外guo佬夾在兩個中guo人當中十分尴尬,兩個黑se的人頭在他後腦勺交換著言語和眼se,他不得不把頭往前傾著,臉上還要帶著笑。

  你和他原來就認識嗎?同胞問,目光直指洋人的後腦。

  不,剛剛認識。她不情願地回答說。

  那你是不是准備到他家裏去?同胞完全不顧她的臉se問道。

  爲什麼我要到他家裏去?我們只是快樂的旅伴。她回答,心裏再也沒有一絲快樂了。剛才淡化的安全意識死灰複燃,冒出嗆人的黑煙,她感到面孔和喉嚨都被嗆得又紅又黑。她不由得把身ti移到前面,讓目光直對著洋人的臉。他還在對她施展迷人的微笑!

  死灰複燃的安全意識頓時冒出了火苗,她在心裏恨恨地想:這個外guo佬是間諜無疑了!要不然他爲什麼對我那麼好?他是不是在我的飲料裏放了迷幻葯?要不然我爲什麼會對他産生好感?我怎麼會忘乎所以?我真該給他一個臉se

  可是,洋人仍然對她微笑,笑裏仍然沒有一點安全味,使她不好意思板下臉來。但是那種甜蜜的溫馨再也喚不回來了,她不再理他,又把臉轉向窗外,貼在冰涼的玻璃上。那盞又小又亮的孤燈依然隨著飛機移動……

  洋人的手指又一次觸到她的手指,她毫不留情地把它推開了。爲了不再碰到他,她把身ti緊靠著窗口,兩手chayi袋裏。

  那盞孤燈移到了她的心頭。她嘲笑地對自己說:你,一個中guo女人,是不該有一絲一毫lang漫情懷的。你戴著緊箍咒,不該tuo下,也不能tuo下。你要記住,所有向你微笑的外guo人,都可能是你的敵人。你千萬不能忘記……

  同胞一直陪她坐到了旅途終點,不過她和他再無話說。

  在機場和洋人告別的時候,洋人在她的頭頂輕輕拍了幾下,說:中guo女人,熱情,冷漠。

  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失落和遺憾的情緒悄悄地爬上心頭。她不知自己是在同胞的幫助下跳過了一個陷階,還是被同胞剝奪了一次心靈的自由。後來她到了那個洋人居住的城市,一直默默地尋找,她希望能碰到他,再ti驗一次在那不知屬于哪個guo家的上空,在那無邊的黑夜裏,所ti驗到的解除了一切枷鎖的感覺。可是她沒有碰到……

  現在,身邊這個年輕的女人自然不會引起她任何lang漫的感覺。不過,即使是那個外guo男人再坐在她身旁,她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此刻,心中的lang漫和柔情已經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對安全的渴望。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她要牢牢地戴著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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