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片雲層厚得像穿不透的雪山,彭玉澤心裏升起一種神秘的興奮。好像已經離開了人間,離開了地球,躲進了安全的天宮裏了。她貪婪地把臉貼在窗玻璃上遐想,這裏走出去,走到那厚厚的,潔白的雲裏去,也許並不是一片空虛。白下面還有一片淡藍,那是海吧?海上飄著一朵朵白的、紅的、黃的、灰的東西,想必是船。沒有岸,不需要岸。只要坐在白
的船上,漂在藍
的海裏就行了。漂到哪裏,就是哪裏……
石冷和韓啓都說,如今是中人到
漂流的時代。中
人將像吉普賽人、猶太人那樣到
流
。
可是她真害怕流。她的心早已經到
漂泊了,難道還要將身一起放逐?這一片土地無論怎樣荒涼,還有她熟悉和愛著的
人和朋友,她知道在哪裏哭,在哪裏笑,跟誰一起可以罵娘,跟誰一起可以忘記煩惱。在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有什麼?所以她吊在石冷的脖子上孩子般地哭泣,說:我不走,我要跟你到新岸去,我要過安定的家庭生活。
石冷把她從脖子上拽下來說,現在不是耍孩子氣的時候。
你要在外住下去,越久越好。石冷說。
她問他:你怎麼打算呢?
他說,總要有人作舊時代的殉葬品。這一次輪到我,我不想逃避。
爲什麼輪到你?你什麼也沒做,你已經不想改變什麼了。應該輪到我,因爲我的心總是不死。我還想改變這個世界,還想改變自己,甚至人類。她說。
石冷像廟裏的神像那樣寬容溫和地笑了。他說,你到底還年輕,筋鬥還翻在半空。古往今來幸福和痛苦的創造者,都是不打算自己享受的。創造者是英雄,享受者是庸人,我是庸人之流。不過這一次輪到我享受的是痛苦。
她覺得,石冷和韓啓有不少相像的地方。然而他們又是決不相同的兩個人。
那天夜裏,她躺在沙發上,看著一面面白的牆壁。她覺得牆壁裂開了,裂出一條條的縫,每一條縫裏都有……
她在黑暗裏抖索。
韓啓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打電話來問她一個人在家怕不怕。
怕又怎樣呢?她說。
我去陪你。韓啓說。
兩個小時以後,韓啓就來了。他陪她在沙發上坐了一夜。
你怕不怕?她問韓啓。
我不怕。韓啓說。
韓啓的眉宇間確實既無恐懼也無憂愁。她不明白,問他爲什麼這樣。她說,該來的總要來,怕有何用呢。許多精英和民衆是離的。心中沒有現實的感覺,就只能失敗。
韓啓,我覺得你在這次事件中扮演了一個很古怪的角,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她忍不住這樣問他。
韓啓搖著頭說,等將來吧。反正世界和人類都遠比你想象的複雜得多,敵我和是非的界限都很難劃分。你現在別想這麼多,想辦法出避避吧。
避到什麼時候?她問。
不須避的時候。韓啓含糊地回答。
直到現在,在遠離地面飛行的時候,彭玉澤還不明白,爲什麼現在大家都變得像巫師一樣,對中和世界的未來,整天作著猜測和預言。她蒙在鼓裏。中
真的被巨大的宿命抓住了?這宿命又是怎樣的呢?
飛機越來越靠近那片厚實的雲層,天空突然變得一片混沌。一、一團團灰白
的霧氣逃亡似地向後翻飛,遮住了機翼,遮住了整個世界。
沒有了白的船和藍
的海。
機身劇烈地震蕩,像暴風雨中航行的舢板。
彭玉澤忽然想笑:這艘解救人類的“方舟”會不會往下掉?要是掉下來了,該是誰來爲我收屍呢?石冷?韓啓?還是趙一?
不會是苗青林,這個影子般的朋友,至今下落不明……
在這之前,她收到一份沒有署名的電報,電文是:月有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愛你,吻你。
她猜這是苗青林幹的。她對他用愛和吻之類的字眼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和反感,她和他之間大概也有愛,不然就無法解釋,他們爲何會聯系得這麼長久。不過那是另一種愛罷了。
她想起那個和死去屬聚會的夢,覺得已經應驗,苗青林就是她弟弟。她把他寫給她的信都拿出來看了一遍,還爲他寫下一首詩,叫《心祭》:
我們相識在一個夜裏,
那個夜真黑,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只有我倆的身影,
螢火似的一晃一晃。
我們相會在一個夢裏,
那個夢真短,沒有故事也沒有情節,
只有你對我投來的目光,
蘊藏著整個的時代。
我們告別在十字架下,
那十字架真牢,沒有裂縫也沒有傾斜,
只有它身上的斑斑血迹,
呼喚著它末日的到來。
我們約會在下一個世紀,
那約會真是遙遠,沒有地點也沒有日期。
只有我們不朽的情歌,
提醒著我們的記憶。
現在默誦著這首詩,彭玉澤真的笑了。笑得難以止住淚。實在可笑啊,活到今天這個年紀,心裏的愛情卻複雜起來,簡直不知道自己在愛什麼。然而每一種愛又都是這麼具
,這麼難以割舍……
鄰座的年輕女人不聲不響遞過一張紙巾來,她接過來擦擦淚,對她說聲謝謝。
過去的事就別想了。年輕女人說。
事情沒有過去。她說。
年輕女人點點頭,眼圈也潤起來。
中人的淚
太多了,所以要到
抛灑……
飛機穿過了雲層,平穩起來,彭玉澤再次解開安全帶。
又看見了藍的海和白
的船。
信!信!信都不要了?看宿舍大門的老頭跟在彭玉澤後面喊叫。
這兩天人都變得古怪,平時到門房拿信,誰都來得快。這兩天卻都像沒睡醒似的,一個個臉黃黃的,黑黑的,路過門房頭也不回。報紙不拿,信也不要了。老頭一面把一疊信往彭玉澤手裏塞,一面唠叨著。
彭玉澤說聲謝謝就往前走了。這種時候,書信確實不那麼重要。她已經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了,走路都沒有了力氣。現在,她想出去買點吃的。
彭玉澤出了大門,不由自主地朝門左邊的修鞋攤看了一眼,那鞋匠也正好向她看著,她馬上把目光移開了。自從發生了那事件彭玉澤就一直注意這個修鞋攤,把鞋匠想象爲監視他們的特務。沒有任何根據,僅僅是想象,然而她又無法使這樣的想象消失。她越是抗拒,想象就越具而強烈。她罵自己是膽小鬼,也不能使自己膽大起來。她裝作修閑自得的樣子慢慢往前走,可是沒走幾步,她又忍不住回頭看看鞋匠,鞋匠在低頭補鞋,她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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