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現在在金家寨小學做教師了。這個小學的校長一向在故鄉服務,高等師範出身,以前同莫須有先生見過面沒有談過話,那是莫須有先生在武昌做中學生時期,他則住高等師範。後來莫須有先生海內有名,他當然是知道的了,他知道莫須有先生是一位新文學家。在這回同莫須有先生認識了以後,他簡直忘記了莫須有先生是新文學家,他衷心佩服莫須有先生是好小學教師,在教學上真有效果。而使得他最感愉快,認爲自己用人得人,理由不是莫須有先生是好小學教師,是莫須有先生簡直不像新文學家!有一天他無意中同莫須有先生說明白了,他說道:
“我以前總以爲你是新文學家,其實並不然。”
他說話的神氣簡直自認爲莫須有先生的知己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很不便表示意見,不能否認,亦不能承認,也只好自喜,喜于柳下惠之聖和而不同而已。余校長(校長姓余)之不喜歡新文學家——其實是不喜歡新文學,新文學家他在鄉間還沒有見過,無從不喜歡,在另一方面攻擊莫須有先生的那腐儒倒是不喜歡新文學家,因爲他認莫須有先生是新文學家,他與他有利害沖突,他以爲黃梅縣的青年不歸揚則歸墨,不從莫須有先生學白話文便從他讀袁了凡《綱鑒》了。腐儒不喜歡新文學家,但他這樣攻擊莫須有先生:“我並不是不懂新文學,故我攻擊他,冰心女士魯迅文章我都讀過,都是好的,但他能做什麼文章呢?”這個他字是莫須有先生的代詞。莫須有先生因此很動了公憤,他對于人無私怨,故是公憤。他以爲讀書人不應該這樣卑鄙,攻擊人不擇手段。老秀才而攻擊新文學可也,老秀才而說冰心女士魯迅文章都是好的,是迎合青年心理也。鄉間青年《魯迅文選》《冰心文選》人手一冊,都不知是那裏翻印的,也不知從那裏傳來的空氣,只知它同自來筆一樣普遍,小學生也
前佩帶一支。總之新文學在鄉間有勢力了。夫新文學亦徒爲有勢力的文學而已耳,並不能令人心悅誠服,余校長無意間向莫須有先生說的話情見乎辭,他同莫須有先生已經很有私交,所以不打官腔,若打官腔則應恭維莫須有先生是新文學家也。若是新文學家,則彼此不能在學校共事,不能有交談之樂也。大約新文學家都不能深入民間,都擺架子。然而莫須有先生不能投朋友之所好,他是新文學家,因爲他觀察得余校長喜歡韓昌黎,新文學家即別無定義,如因反抗古文而便爲新文學家,則莫須有先生自認爲新文學家不諱。只要使得朋友知道韓昌黎不行便行了,不拒人于千裏之外,自己不鼓吹自己是新文學家亦可。所以當下莫須有先生不否認不承認該校長的話,只是覺得自己在鄉間很寂寞,同此人談談天也很快樂,自己亦不慾使人以不樂而已。慢慢地他說一句投機取巧的話:
“我生平很喜歡庾信。”
這一來表示他不是新文學家,因爲他喜歡用典故的六朝文章。這一來于他的新文學定義完全無損。因爲他認庾信的文學是新文學。而最要緊的,這一來他鄙棄韓昌黎,因爲他崇拜庾信。而余校長不因此不樂。此人的興趣頗廣,鮑照庾信《浒》《紅樓》都可以一讀,惟獨對于新文學,憑良心說,不懂得。
莫須有先生又說一句投機的話:
“我喜歡庾信是從喜歡莎士比亞來的,我覺得庾信詩賦的表現方法同莎士比亞戲劇的表現方法是一樣。”
余校長是武昌高等師範英文科出身,讀英文的總承認莎士比亞,故莫須有先生說此投機的話。然而莫須有先生連忙舉了許多例證,加以說明,弄得朋友將信將疑了。
“我是負責任的話,我的話一點也不錯,無論英的莎士比亞,無論中
的庾子山,詩人自己好比是春天,或者秋天,于是世界便是題材,好比是各樣花木,一碰到春天便開花了。所謂萬紫千紅總是春,或者一葉落知天下秋。我讀莎士比亞,讀庾子山,只認得一個詩人,
是這個詩人自己表現,不過莎士比亞是以故事人物來表現自己,中
詩人則是以辭藻典故來表現自己,一個表現于生活,一個表現于意境。表現生活也好,表現意境也好,都可以說是用典故,因爲生活不是現實生活,意境不是當前意境,都是詩人的想象。只要看莎士比亞的戲劇都是舊材料的編造,便可以見我的話不錯。中
詩人與英
詩人不同,正如中
畫與西洋畫不同。”
人家聽了他的話,雖然多不可解,但很爲他的說話之誠所感動了。天下事大約是應該抱著謙虛態度,新奇之論或者是切實之言了。于是他乘虛而入,一針見血攻擊韓昌黎:
“你想韓文裏有什麼呢?只是腔調而已。外文學裏有這樣的文章嗎?人家的文章裏都有材料。”
余校長不能答,他確實答不出韓文裏有什麼來。外文章裏,以余校長之所知,確實有材料。
“我知道你喜歡韓愈的《送董邵南序》,這真是古今的笑話,這怎能算是一篇文章呢?裏面沒有感情,沒有意思,只同唱舊戲一樣裝模作樣。我更舉一個例子你聽,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沒有感情,沒有意思,不能給讀者一點好,只叫人糊塗,叫人荒唐,叫人成爲白癡。
鳴狗盜之士本來是
鳴狗盜之士,公子們家裏所養的正是這些食客,你爲什麼認著一個“士”字做文章呢?可見你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文章,你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學問,你只是無病呻吟罷了。這樣的文章都是學司馬遷《史記》每篇傳記後面的那點兒小文章做的,須知司馬遷每每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寫完一篇傳記又再寫一點文章,只看《孔子世家贊》便可知道,這是第一篇佩服孔子的文章,寫得很別致,有感情,有意思,而且文
也是司馬遷創造的,正因爲他的心裏有文章。而韓愈王安石則是心裏沒有文章,學人家的形似搖頭唱催眠調而已。我的話一點也不錯。”
莫須有先生說完之後,他知道他的目的完全達到了,他覺得他勝任愉快。但事實上這樣的播種子一點效果也沒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余校長到底有余校長之樂,其樂尚不在乎韓文,凡屬抽象問題都與快樂無關,快樂還在乎貪瞋癡,有一天余校長當面向莫須有先生承認了,因爲莫須有先生這樣同他說:
“先生,我覺得你這個人甚寬容,方面也很廣,但我所說的話對于你一點好沒有,你別有所樂。”
“是呀!你以爲我所樂是什麼?我還是喜歡錢!可笑我一生也總沒有發財。”
言至此,說話人確是自恨沒有發財,莫須有先生很爲之同情了,然而莫須有先生說話的興會忽然中斷了。余校長又悔自己失言,一時便很懊喪,莫須有先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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