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黃皮女人臉,搽著厚粉,抹著胭脂,墨描眼眉,頭發流油。她上身著紅花鑲白邊褂兒,下身著黑綢褲子。她盤穩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頭輕晃,兩個銀耳墜隨著動蕩。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滿灰塵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隸刻字:“神巫女顯位”。圍繞著“神巫女顯位”的是一副對聯,上聯是:“女仙在身”;下聯是:“去災避難”;橫幅是:“有求必應”。桌上香火正旺,香煙在屋裏缭繞。有個人屁
朝天頭頂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動不動,象是一棵樹根。盤坐在炕上的粉臉女人打了個好大的“阿嚏”,鼻涕沖出來。她以飛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著磨動起來。漸漸越動越快,發出象饑餓的老馬蜂叫一樣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女人又打了個“阿嚏”,接著又是一個,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
一眼,長聲慢氣地說:“仙境已
。起來吧,老東山叔。”
腚朝天頭頂地跪著的老東山爬起來,長舒了一口氣。這足有吃頓飯時間的叩跪,把老頭子累得咳嗽起來。“怎麼樣,他嫂子?老東山緊張地看著她。
馮寡婦抽起大煙袋,三角眼一咧瞥,說,“暫且無難。安在。我爲你向神請的護身符保著你兒子,槍刀不著身。”老東山擦了把頭上的汗
,感動地說:“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靜地叫道。
“對,神仙在天保佑!”老東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對兒子參軍是到蘇聯去的話完全否定了,因爲儒春走後兩個月來過的那信,說在軍隊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沒談開小差的事,老東山很生氣,想寫信去質問儒春怎敢違反父命,連老子的命都置之度外,真是個好大膽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寫信露出真情;同時,兒子接到信也要托別人看,那樣就叫上級發現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罷。老東山第一次感到識字的用
,當初不叫兒子上學,是失算了。暗認自己又錯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見儒春的信息,他又著起急來,向“神巫女”請示來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東山問道。
“在軍隊上。”馮寡婦明快地答道。
“這我知道,”老東山陪著小心,“我是說,在的地點……”
“哦,這個呀——”馮寡婦拖長腔調,暗道:說在哪裏你老東山也識不破。“在西面石頭城。”她肯定地斷言。老東山疑惑地說:“西面石頭城?他嫂子,我聽人說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沒山哪來的石頭城?”
“誰說沒有!”馮寡婦強硬地一口咬定,心裏暗怪自己:說露嘴啦,該說在北面。她又莊嚴地說:“老叔子,這是神仙指點,錯不了。地名古怪的多著哪!”
“對,對!”老東山連忙應道,“我有罪,我不該多嘴!”馮寡婦大口小口吐著濃煙,說:“老叔子,神力也有個時候;護身符長了要減效,住個十天半月的就要請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勞他嫂子啦!”老東山嘴上說著的同時,心裏卻盤算:請她上一次神,買香紙不算,還得搭人情,這次把外甥孫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點,換出四兩——奉送給她了。
“好說,我該爲老叔和儒春兄弟盡心。不過——”馮寡婦手摸著腰,滿臉苦皺起來,“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請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蛋來,我吃著就好些,可也吃完啦!這幾天……”“我家還有幾個,等會就叫你嬸子送來。”老東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搶先占個主動,討個好。
馮寡婦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盡管找我看,保叫你長壽百歲。”
“嘿嘿!”老東山心裏樂開了:“我老頭子反正離進棺材的日子不遠啦,就是擔心兒女。”
“我說老叔子,當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馮寡婦同情地說。
“事不由己啊!”老東山氣憤地歎息一聲,“唉!”“共産就講個自願嘛,你怎麼做不得主?”
“這個我知道,”老東山懊惱地說,“誰知和春玲那頭頂嘴說漏了話……唉!”
“你怎麼不先求我蔔一卦呀?”馮寡婦關懷地說,“叫我先告訴你,免上那毛丫頭的當。”
“說的是,往後可少不了求你。”老東山很是感激,問她道,“他嫂子,你怎麼讓孩子走的?”
“爲解放呀!”馮寡婦得意地笑起來,“我原先也不讓,可是兒子非走不可,我就鬧得一百斤糧食,才放手啦!我又尋思,兒子走了,村裏得照顧我,管吃管穿,比兒子在家強。我現時要是沒吃的,就能挺著腰杆找幹部要。再說,我兒子是出民案,講明四個月就回來。”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東山欽佩地說,“我要是早自願讓儒春去出長期民案,趕不上參軍的時候就好啦!看看,你兒子出案的期限快滿啦。不過如今戰事忙亂,就怕不能如期回來。”
馮寡婦把嘴一噘:“哼,不管戰事不戰事,指導員給我打的保票,到時我兒子不見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帳!”她忽然想起什麼,帶著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東山喪氣地說。接著就氣憤起來:“不知哪個狗東西使壞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傷天害理!”馮寡婦白了他一眼,挑撥地說:“照我看,怨不得別人,准是曹振德幾個幹部使的壞。”
“怎麼說?”老東山驚訝地直起脖子。
“這還不明白?”馮寡婦翻動著長嘴,十拿九穩地說,“沒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山,都連根牛毛也沒有,他們還不是吃夠糠菜,想嘗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葯……對吧,老叔子?”
“不對。”老東山斷然地搖搖頭,“他嫂子,這話說不得。振德幾個幹部惹人生氣的地方是有;可是萬萬不會幹這種事。誰踩壞一棵莊稼他們都管得到,哪會爲吃肉害牲畜?牛死後他們可焦心啦。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幾棵大小樹截倒,領著大夥成宿不睡做成幾十副擡犁犋①。不是幹部他們這一番補救,今年的豆就種不上啦!這件事他們幹部辦得真不壞,真……”
“老叔子,”馮寡婦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想不到她的挑撥竟適得其反,引起老東山這一套話來,好沒意思。“看樣子你也快當幹部啦!”她譏諷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說是黑的。”老東山心裏反駁,但沒說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只是把眼睛真閉上了。
關于這位馮寡婦,是很有些來曆的。她有個很肮髒的綽號——“風箱”,意思是她的家門和風箱的門戶一樣,隨拉隨開,毫無遮擋,進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她二十一歲那年,爲著不把私生子養在娘家,懷著六個月的胎兒匆忙……
迎春花第13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